公主陵·翰南篆心(1/2)
公主陵·翰南篆心
他的临湖不会自杀,缇营卫多年的线报,没有细作潜入公主府,那么,除非真是意外,临湖只有可能死于崔氏之手。
他甚至不想探究原因,因为极有可能痛彻心扉。
他只知道,他有多痛,他就要让崔氏阖族有多痛。
整整一个月,整个崔家被他弄得鸡犬不宁,全家男女,无论老少,统统下了诏狱,所有男丁,诏狱十八套刑罚轮番过了一遍。
不够,还不够,他要崔恕己死,陪葬他不配,但命是要偿的。
他怕夜长梦多,连夜飞书京中。抵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前途名望,誓要崔氏血债血偿。
很多人劝他三思,毕竟他的手上并没有崔氏直接谋害临湖的证据。
连二公子都来劝他,“稷安,你看,会不会真的有可能是意外,毕竟,事前连临湖都没有半点异常,若是崔恕己真的图谋不轨,以临湖的聪慧,你觉得瞒得住她?若是她真的被崔恕己计划谋害,就算你说她是弱女子,孤掌难鸣,你不正好去了吗,为何临湖不向你求救。”
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可是直觉告诉他,不能放过崔恕己。
城门外送别时,临湖泫然欲泣的神情,真的太反常,似乎,她已预知这是今生最后一面,似乎,她在同他诀别。
临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这种种矛盾之处,又作何解。
他担心夜长梦多,可到底是夜长梦多。
京中传来消息,崔家人无罪而释。
二公子阻止了他欲再上书的笔。
“父亲说,适可而止,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寒了从龙臣子的心。”
他冷笑,女儿的性命到底不若江山重要。
二公子补充道:“何况,崔氏献了北舆图。”
世传绥安城中藏有最精准的北地山川地貌图,战略意义极高,看来,是被崔家早早收来做了保命符。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临湖,这更是让他觉得,崔氏尤其是崔恕己,嫌疑重大。
“稷安。你向来谨慎,此事,你冒进了。”二公子点醒他。
是啊,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全无他平日谋算人心的风采。
可是,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痛,谁能懂?
“是啊,所以二公子将来能当皇帝,而我,永远只能俯首称臣。”
“薛稷安,你僭越了!”
不欢而散。
这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发生了很多事,承朝最终问鼎天下。承国公即是后来大承朝的高祖皇帝。
立国三年后,大公子和二公子愈演愈烈的储位之争最终走向了兵戎相见,一朝尘埃落定,大公子一党身归尘土,高祖皇帝退位,二公子成为了后来史书里的太宗皇帝。
宣室殿里,总管太监毕恭毕敬躬身搭着拂尘请他入殿。
已然一身玄色龙袍的宇文攸箭步上前,止住了他欲拜之势。“你我二人,何须如此。若没有卿五年来的线报,若没有卿寻出洛桥守军的软肋,何有今天的宇文攸。”
是的,五年前的决裂,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为的是让他名正言顺地离开权力中枢,更加隐蔽地藏于幕后,统领暗卫,做一切二公子想做之事。
他垂眸,也不和宇文攸废话,“那我的回报呢。”
笑容缓缓褪去,宇文攸难得收起玩笑,在他面前正色道:“你还是没有变。”
“从不敢忘,崔恕己必须死。”
高祖皇帝处行不通。
那就换一个皇帝。
总有皇帝,愿意为他的临湖,平冤昭雪。
他亲自审了崔恕己。
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比耐心。
第二十日,崔恕己在刑房奄奄一息。
他吐了一口秽血。不无自嘲道:“行啊,不就是认罪吗,我认,我认还不行吗?可是,薛稷安,你有什么证据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哈哈哈,你没有。我认了又如何,你这一辈子都无法将所谓的凶手绳之于法。想来多么有趣,你这般的风云人物,还不是因为我这等小人而困步难行,哈哈哈哈,也是一大畅快事啊。”
崔恕己说得没有错。大承律例讲究物证口供一致,仅有口供,他没有办法将一介重臣置于死地。
“我不需要物证,毕竟,我没想让你这么快毙命,如此太平盛世,多受磋磨几年,不是更有意思吗?”
“哼,再受磋磨我也是驸马督尉,宇文临湖她是生是死,都是我崔家妇,死了也要葬在我崔家祖坟。你能耐我何?”
“唔,你说得对。”他点头,好心补充道:“所以你家祖坟没有了。”
“你说什么?”崔恕己心嗡地一沉。
“崔家是百年大族,所谓事死如事生,列位先祖的长眠之所自然是非一般乡绅所能比拟。可惜啊,可惜,北地不像太原那般民风淳朴,十天前,北地发生地动,无数活人家财散尽,你父亲母亲那尚未迁回的坟茔,被盗墓贼盯上了。”
铁链哐当,崔恕己满面狰狞之色,“薛稷安,你是故意的?!”
他不否认,“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那临湖的坟呢?”
“你觉得我会让她留在崔氏吗?”
崔恕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一般看着他,喃喃自语:“疯子,你真的是一个疯子。”又像是顿悟了什么,他迟疑而不可置信道:“所以,薛稷安,你是一直肖想宇文临湖,那个相貌平平、性格寡淡的病秧子?哈哈,不是他的家世,我真的想不出来她有何过人之处,没想到,还真有人对她心心念念,情根深种啊。”
迎接他的是一记重拳。
“你再提她一次试试?”
崔恕己趴在地上,又吐了一口血,却生出了破罐破摔的畅快,“为什么不能说?她就是个丧门星,从定亲开始,就带来了霉运连连。没过门,就克死了我的表姐;大婚日子哭哭啼啼,没到一年克死了我的父亲;还有,就因为我是驸马,我要陪着她,所以我不能去战场立功,所以我得困守晋阳城,整日提心吊胆,一家老小险些被活活饿死!甚至因为我是驸马,我不能纳妾,我是独子,我们崔家九代单传,因为娶了她,就要断子绝孙,这福分,我还真是眼馋不来。”
崔恕己的眼中积蓄着越来越多的憎恶和怒火。“你知道我最恨她的是什么吗?哈哈,城阳昭公主,将门虎女,军功卓著,将日史书工笔,必然是功勋卓越的一笔华章。那我又是什么?所有来公主府的门客和将领,第一句问的都是公主何在?我是什么,公主万丈光辉下的垫脚石?没有人在意我们崔家的牺牲,甚至没有人正视一下我们崔家,我娶了她,什么好处没有,还处处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是个没出息靠婆娘养的软骨头,你说我怎么能不恨她呢?”
“阿今,今日闻听此言,是不是庆幸抽身尚早。”薛稷安是朝着门外说的。
有一人,从黑影中闪出,在崔恕己诧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近。
还是名花倾城的模样,与记忆中无二,甚至,美得更加夺目。
“表姐……表姐……含心,是你吗?”
阿今点头,“是我,表弟,好久不见。”她伸手,替他拂去了发间的枯草,柔声道:“恕己,十年未见,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即便舅父舅母置我于死地,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虽然,是你无能的爱慕,让我差点丢了性命,但我知道,你一直是善良的人,固然怯懦,但心有纯净之地。可是,现在的你,真的让我失望,你亲手打破了我最后一点希冀,崔家,终归是彻头彻尾,没有一个好人啊。”
崔恕己张口欲解释,却最终无力地闭住了嘴,是啊,他说的,和她说的,皆是事实,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但她话中透露的他所不知的过往,让他心头渐渐发寒,“你是说,是我的父母,要杀了你?”
“因为我挡了你飞黄腾达的路呀。”孟含心笑了,眼中带泪,“看,亲戚骨肉,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恕己,你十年来都恨错了人。”
可崔恕己终究不是十年前的崔恕己,他也笑了,仰天大笑,“无妨,往事不可复,即使我如今身败名裂,不堪龌龊,看到你活着,我还是开心的。”
孟含心摇头叹气,“不用开心,我活着,便是要来复仇的。”
“你娶亲,我必死,除了我是你喜欢之人,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崔家私营铁矿,我的父亲,可不就是因为经营这铁矿,遇见了渗水坍塌,才死去的吗。”
“即便到了今天,崔家也没有对宇文氏坦白铁矿之事吧?私自经营铁矿,莫非崔家还有不臣之心?”
被最心爱的女人狠狠捅了一刀,一夜之后,崔恕己疯了。
反正是要死的,他没空搭理崔恕己神智是否清明。他从来是个务实派,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要想崔氏倒台,一要有帝王支持去查崔家,二要有崔家谋逆的确凿罪证,既然单纯的“疑似谋害公主”弄不垮崔家,换个罪名治倒崔家也无妨。
然而,事情进行到最后一步,宇文攸的态度却变了。
宇文攸缓缓合上他呈上的请旨,甚是疲惫,“稷安,这事恐怕得搁置。”
“为什么?”他深深蹙眉。
宇文攸递给了他一封信,展开,心蓦地遽痛。
是临湖的笔迹。
信的意思很简单,要他这个二哥,善待崔家。
看她的笔迹,潦草而孱弱,应是病入膏肓之时,写下的。
他痛心疾首,他的临湖,如此善良,即使病重至此,命不久矣,还在想着待她并不好的崔氏一族的平安。
“既是临湖的遗愿,我这做哥哥,当然得达成。所以,稷安,我只能对你食言了。崔家子侄尚小,料想也不知铁矿之事,到底是开国功臣,还是要留个后。至于崔恕己,名义上,他还是临湖的夫君,你又无确凿的证据说他怎么苛待了临湖。既然已经疯了,还是留他条性命,杀了他,对临湖的名声也不好。”
他望着宇文攸,手握朱批的模样,居然和高祖皇帝十成十的相像,当了君王的人,到底是会殊途同归。
“这封信,陛下是何时收到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就在方才,送信之人,是……傅母。”
是他阿娘送来的?他擡眸,止不住诧异。
宇文攸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你还是回去和傅母谈一谈,关于临湖,或许她老人家知道得更多。”
阿娘却并不知道更多,面对他的难掩愤怒的责问。她只是抹着眼泪,哀戚戚道:“你不要怨娘,这是湖湖的遗命……我可怜的姑娘阿,早知道,出嫁之时,傅母就不该离开你。”
阿娘没有说谎。信是在启光四年四月寄出的,算算日子,正是临湖送他出城去偬山的那一天。
果然,那一日的临湖,不对劲。
或者说,她确是在同他诀别。
心内隐隐作痛,不剧烈,因而绵密长久,注定伴随他的有生之年。
善谋人心者,堕于人心。他真的不知道,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那个他自诩十足十了解的姑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在想什么。
“湖湖,你想要我放过崔家吗?倘若崔家真的无辜,你为何殚精竭虑留下这份保全他们的信,既想保他们,又为何嘱咐阿娘迟迟不交予于我,你难道忘了,薛稷安最是多疑。”
临湖《左传》习得最好,而她的《左传》,是他亲授的。
他记得,学到昭公三十一年,崔杼弑齐君,又惧齐国史官刀笔,遗臭万年,连杀三史官欲盖弥彰之事,临湖托腮感慨,“欲盖弥彰,欲盖弥彰,崔杼若不杀史官,此事说不定不会被左丘明大书特书。这下好了,真真儿是人尽皆知了。”
他这半个夫子,只有这一个学生,自然格外重视教学效果,他循循善诱,微笑。“所以,湖湖得出了什么结论?”
“反其道行之阿,好比君王不欲人窥探喜好,若喜食桃,偏遮遮掩掩吃李,如此欲盖弥彰,世人则愈发笃信君喜食李子,这样,桃子便安全了。”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撑手扶额,一番吐纳气息,平复心境后,忧心忡忡,语重心长:“湖湖,听话,这话千万别在郑夫子面前说,夫子年纪大了,经不住你气他。”
如今,他攥紧了双手,垂眸,复微微一笑“湖湖,这封让我费解的信,究竟是护下崔家的保命符,还是跨越时空你预留给我的暗示?”
这一回,湖湖你要为我出考题了吗
二十年匆匆过。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宇文攸治下的大承朝,愈发蒸蒸日上。
休养生息,藏富于民,仓廪殷实,天下太平。
而他,阔别上京,甚至朝堂,已整整十又五年。
这十五年里,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喝了很多地方的佳酿,持之以恒的想念着同一个人。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让人忘记苦楚、忘记伤痛、忘记爱恨,甚至忘记那最初的怦然心动。
可时间这剂良方似乎抛弃了他,在日积月累的无涯时间里,他的思念在与日俱增。
甚至随着年月的间隔的久远,他对于遥远的记忆分外清晰。
他记得她十二岁生辰时发间新熏的百合香。
他记得她十三岁生辰时一起偷喝的果子酒的甘甜。
他记得她十四岁生辰时手托腮眼睛晶亮期待着自己的及笄礼。
他低头望着手里硌得生疼的红宝石。
那是他尚未来得及送出给临湖的十五岁的生辰礼物,足足有两枚鸽蛋般大小,赤红如血,色如最盛放的石榴花,色泽质地都是上上品。
其实临湖对于珠宝首饰并没有过分的热爱,也不热衷于积攒稀罕的玉石琳琅。但是他想给她,只因为她为了替他给宇文诸秀赔礼道歉时,送出了她最喜欢红宝石质祥云纹戒指,那是她的母亲,怜她早产羸弱,在观音像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请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伴她长大,从大拇指哥儿到无名指,长大的是小临湖,不变的红宝石戒指圈住的浓浓的爱。
文朔十七年,他在嘉州遇到了赴京奔丧途中的嘉定王。
“我曾经可以杀了你。”他说得直接。
“为什么不呢?从你飞黄腾达起,我便引颈就戮,等了许多年了。”嘉定王回得亦直白。
贬谪、困居封地、饱受猜忌、爱子接二连三夭折,命途多舛,饱经风霜,嘉定王也已然是双鬓渐白的中年人了。
终日惶惶的日子,嘉定王怕是早就不想活了。
“不了,这事终究怨我,临湖的护身符,从来不该是一块红宝石。我迁怒你,究其根本,还是我无能。”
“临湖妹妹……”嘉定王默念,已然是个久远的名字,念之于口,犹带涩意,“我以为你是因为年少时的欺辱耿耿于怀,不想,你还是因为临湖;是我对不住她,那枚戒指,我送给了长子,如今,他早已归土多年,想来,也是我的报应。”
嘉定王转身道:“薛稷安,至今我仍厌恶你,因为你心思深沉,一身反骨。偏偏天赋异禀,出类拔萃,衬得其他人都如尘土草芥。明明我才是宇文家的正儿八经的少爷公子,为何被你这等奴仆之子踩在脚下?阿耶阿娘天天拿你同我做比,不仅大房的二公子比不过,连二公子的陪读都比不过!叫我怎么不恨你!怎么不想你死!”
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仰首喝尽一碗茶,伸手搁了两枚铜板,临走前,淡淡一笑,淡淡道:“那你就接着诅咒吧,这样我还能早点见到临湖。”
“薛稷安。”嘉定王叫住他。“宇文家太原老宅,临湖的闺房后壁东南方向里面有个暗格,那里有你想要知道的秘密。”
他骤然回首,目光阴骘。
嘉定王无畏地耸耸肩,摊手笑道:“放心,我宇文诸秀没那么大本事当背后主谋,我只负责传话。”
“为谁传话。”
“宇文临湖。”
二十日后,京郊汤泉庄。
春日正盛,啾啾鹿鸣。绕过吐露新穗的杨柳,拂开一捧捧艳放如火的垂丝海棠,他在一处北向的庭院前静默。
阴暗、潮湿、死寂,是被人世遗忘的一隅。
他推门,二十年未见的故人,因为圈禁,早已衰老得不成模样。
“二十年装疯,崔恕己,演技越发精湛了。”
屋内老人缓缓擡起头,拂开斑白的乱发,浑浊的眼珠稍稍转动了一下,打量着故人,正是世人口中那位疯掉的驸马督尉。
“装疯?我没那么愚蠢,怎么可能骗过你薛稷安。倒是骗不过你,你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更让我畅怀一些。”
他未置可否,随侍在侧的缇骑恭恭敬敬地在他身后放了一把紫檀圈椅,弓腰掩门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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