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沈老(2/2)
他戴着放大镜细看那朵莲花,突然用带苏州口音的普通话惊呼:“是顾家的针法!”
江桃没想到自己这顾绣居然还能被认出来。
“是的。”
那老先生显然十分激动地样子:“我也是学顾绣的,后来啊,来了这边。”
在老先生的坚持下,老板娘不情不愿地捧出珍藏的丝线。江桃摸着久违的顶级杭丝,突然听见街边报童吆喝:“最新款迪奥时装登陆香江!”
茶楼电视正播放新闻:法国设计师用中国刺绣元素制作的高级成衣,一件卖到上万港币。画面里的模特穿着绣有拙劣梅花的西装,字幕写着“东方风情”。
“看见没?”老板娘尖着嗓子说,”人家法国佬才叫时尚!”
江桃盯着电视,突然笑了。她掏出随身带的方便面包装袋——上面印着传统麦穗纹样:“老板娘,你说这个值多少钱?”
“痴线!”老板娘翻白眼,“即食面包装纸能值几个钱?”
“在大陆,我们厂每月卖三百万包。”江桃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每包多一毫子刺绣设计费……”
老先生突然拍桌大笑,茶水溅湿了长衫:“妙啊!把苏绣做到日用品上,鬼佬想偷都偷不走!”
老先生姓沈,单名一个“儒”字,是四十年代末从苏州避祸至香江的老绣匠。他颤巍巍地拉着江桃的手,领她上了绣庄的二楼。
阁楼里堆满了樟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绣品——双面绣的猫蝶图、乱针绣的山水、盘金绣的龙凤褂……每一件都用油纸仔细包裹,保存如新。
“这些都是我几十年攒下的。”沈老取出一幅《百子图》,手指抚过那些嬉戏的孩童,“香江没人识货,鬼佬只当是工艺品。”他苦笑一声,“连我儿子都说,这些老东西迟早要进垃圾桶。”
江桃小心地捧起一幅未完成的《牡丹亭》,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走线痕迹“沈伯,这是……”
“是我二十岁那年绣的。”沈老从箱底摸出半截断针,“怎么样,很漂亮吧。”
沈老亲自泡了壶碧螺春,茶香在狭小的阁楼里氤氲。窗外是香江繁华的夜景,霓虹灯透过花窗,在绣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桃,我同你讲实话。”沈老啜了口茶,“我这把年纪,最怕手艺带进棺材。”
他从抽屉里取出账本,指着一行数字:“去年一整年,真正的手绣只卖出三件,还是日本人买的。”又翻到机绣那页,“这种便宜货,一个月能出两百件。”
江桃想起自己厂里的方便面——最初也是被人笑话“比不上进口货”,如今却供不应求。
“沈伯,大陆现在不一样了。”她掏出与杭州百货签的合同,“您看,光是这份订单就……”
沈老突然抓住她的手:“我跟你回去!”
三天后,沈老变卖了绣庄的存货,只带着几箱丝线和绣样跟江桃上了火车。月台上,老板娘阴阳怪气:“沈伯,大陆穷得饭都没得食,你回去做乞儿啊?”
沈老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我回去教徒弟!”他拍拍随身带的皮箱,“这些绣活,要留给识货的人。”
车厢里,沈老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窗口,看风景从香江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广东的稻田。江桃给他泡了自家产的方便面,老人捧着搪瓷缸,突然老泪纵横:“四十年了……真是怀念啊……”
“近乡情怯啊。”
沈老摸了一把眼泪。
“您别哭了。”江桃递过纸巾。
“年龄再怎么不饶人,终究是个糟老头了。”沈老擦拭着眼角,“你是女娃子,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