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夜对弈局中局(1/2)
##画海沉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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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又凶又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望海楼顶的琉璃瓦上,声势骇人。海舶司提举林墨棠浑身湿透,玄色官袍紧贴在身上,手中那架来自佛朗机的黄铜望远镜的镜筒也不断往下淌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在望远镜那被暴雨模糊的圆形视野里。
三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福船,正借着暴雨的掩护,鬼魅般偏离了官定的繁忙航线。它们巨大的船体切开浑浊的巨浪,目标明确地朝着东南方向一处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标注的隐秘峡谷驶去!那片海域暗礁密布,漩涡丛生,是连经验最老道的泉州渔民都视为鬼门关的绝地。它们去那里做什么?运的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大人!裴将军的船队到了!就在港外!”随从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几乎就在随从话音落下的同时!
“咔嚓——!”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浓黑的天幕,将翻腾咆哮的海面瞬间照得亮如白昼!林墨棠猛地调转望远镜。
闪电的强光下,一艘体型巨大、线条刚硬如刀劈斧削的战船正劈波斩浪,冲破雨幕!船首高昂,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最刺眼的是那高耸的主桅杆上,一面深紫色的旗帜在狂风暴雨中猎猎狂舞!旗帜上,用浓墨绘制的图案,赫然正是传说中那幅由前朝画圣吴道玄所绘、早已失传的旷世奇珍《墨龙图》的一角——一只狰狞的、仿佛要破旗而出的巨大龙爪!
林墨棠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墨色龙爪狠狠攥住!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片水珠。湿透的袖中滑出半枚边缘磨损、布满铜绿的旧铜钱,“啪”地一声重重按在身侧被雨水浸透的紫檀木案几上。
这半枚铜钱,是海舶司最高级别的警报信物,非倾覆之危不得动用。铜钱的内圈,用极其精细的刀工,刻着几道看似杂乱无章的点划纹路。这纹路,与当朝女帝沈知白御笔朱批时,笔锋转折间特有的点划韵味,如出一辙!
“发雷火箭!方位——巽(东南)、离(正南)、坤(西南)!”林墨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震耳的雷声。
“咻!咻!咻!”
三支裹着厚厚浸油麻布的粗大箭矢,被强弩激射而出,瞬间撕裂雨幕!它们在空中划过短暂的弧线,随即轰然炸开!青、红、紫三色浓烈的烟霞在暴雨中顽强地弥漫开来,形成三团短暂而妖异的巨大光斑!
这三色烟霞出现的刹那,那三艘原本朝着峡谷疾驰的福船上,原本井然有序的水手们,瞬间如同炸了锅的蚂蚁!惊呼声、叫骂声、慌乱的奔跑声,即使隔着如此狂暴的风雨,也隐约可闻!这青、红、紫三色,根本不是官军的信号,而是横行东海多年、臭名昭着的“三色蛟”海盗团伙约定的最高级别——立即放弃一切、四散逃命的紧急撤离信号!
是谁?!是谁泄露了海盗的核心机密?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就在林墨棠心念电转、寒意直冲头顶的瞬间!
“咔嗒…咔…咔嗒嗒……”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齿轮咬合、机械运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望海楼内部某个幽暗的角落传来!这声音冰冷、精确,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
林墨棠腰间悬挂的那枚螭龙玉佩,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温润的白玉此刻竟灼热得如同刚从火炉中取出!这玉佩与紫宸殿龙椅下那套复杂精密的传讯机关核心相连,只有龙椅被触动,或者女帝亲自启动了某个关键枢纽,它才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感应!
一个可怕的、近乎荒谬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林墨棠脸色煞白,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原来……原来陛下她……连海盗保命的焰火信号都……”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雨吞没。
然而,最后那个“算”字还未来得及出口!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从右肩胛骨下方炸开!一支通体乌黑、没有尾羽的沉重弩箭,带着恐怖的动能,穿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咚”的一声闷响,将他整个人狠狠地钉在了身后粗壮的桅杆上!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破碎的官袍,顺着弩箭深深嵌入桅杆的力道,汩汩地流淌下来。鲜血蜿蜒,不偏不倚,正正流进了他胸前那枚螭龙玉佩的雕刻纹路之中,尤其是那双微凸的龙睛!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被鲜血浸染的螭龙双目,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两道凝练如实质的红芒穿透雨幕,在离玉佩尺许的半空中,投射出一行悬浮燃烧般的殷红小字:
**【子时三刻,沉画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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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低沉雄浑的号角声穿透风雨,在“沧溟号”巨大的船体上回荡。禁军统领、靖海将军裴砚之身披玄铁重甲,手按腰间御赐的“断浪”宝刀,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屹立在船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的目光却比刀锋更利,死死锁住前方越来越近的幽深峡谷入口。
借着不时撕裂夜幕的闪电,他清晰地看到那三艘福船正慌乱地打开侧舷,将一袋袋沉重的货物疯狂地抛入翻腾的海水中。然而,令人惊疑的是,那些标着“官盐”印记的巨大麻袋坠入海中,竟没有沉没!反而如同巨大的浮木,随着浪涛上下起伏!
“将军!看那些麻袋!”副将指着海面,声音因惊骇而变调。
只见被浪头撕裂的麻袋口子里,飘出的并非雪白的盐粒,而是无数巴掌大小、色彩斑斓的绢帛碎片!这些碎片在汹涌的海浪中沉浮、旋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竟诡异地拼凑起来!闪电再次照亮海面时,一幅残缺却依旧震撼的画卷在浪涛间展开——那分明是传世名作《清明上河图》的一部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画中那座着名的虹桥,其拱形的桥洞所指向的位置,恰好与这处死亡峡谷中最为湍急、吞噬了无数船只的暗流出口,分毫不差!
裴砚之眼神骤然一寒,再无半分犹豫。“呛啷!”一声龙吟,腰间“断浪”宝刀悍然出鞘,冰冷的刀锋直指前方峡谷:“收网!磁石阵,全开!给本将兜住了,一片绢帛都不许漏掉!”
“得令!”传令兵嘶声大吼,旗语疯狂舞动。
“轰隆隆——!”
“沧溟号”以及两侧护卫的战船侧舷,沉重的护板猛地向两侧翻倒!一张张由粗如儿臂的精铁链条编织、缀满了无数鸽蛋大小、黝黑锃亮磁石的巨大铁网,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轰然沉入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下!强大的磁性瞬间爆发,海面上漂浮的绢帛碎片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取,纷纷吸附其上!
几乎就在巨网沉入水下的同一时刻!
“轰!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如滚雷、却又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恐怖爆炸声,猛地从峡谷下方漆黑的海底深处传来!整片海域如同沸腾的巨锅,剧烈地翻滚、震荡!狂暴的水柱冲天而起,夹杂着破碎的船板、断裂的肢体和凄厉绝望的惨嚎!那是昨夜就奉命潜伏于此的水鬼营精锐,引爆了预先布设在暗流出口附近的水底震天雷!巨大的冲击波将那些企图弃船潜水、顺着暗流逃出生天的私盐贩子,像死鱼一样从水下狠狠震了出来!
就在这混乱血腥、浪涛翻涌如沸汤的时刻,一点不同寻常的金光在浑浊的海水中一闪而逝。裴砚之眼神锐利如鹰隼,俯身探臂,闪电般从浪头中捞起一块漂浮的木板。木板不大,却异常沉重,显然是上好的紫檀。
借着桅杆上风灯摇曳的光芒,裴砚之看清了木板上的刻痕——两个古朴遒劲的篆字:【景安】!这分明是先帝年号!而在刻痕的缝隙里,还死死卡着半片薄如蝉翼、边缘却被打磨得锋利无比的金叶子!叶子脉络间,隐约可见细若蚊足的阴刻文字。
裴砚之的指尖,在触及那冰冷金叶的瞬间,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木板,这金叶……这分明是先帝御赐给当年几位立下不世之功的皇商的“丹书铁券”——免死令!持有此物者,非谋逆大罪,可免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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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望海楼顶,一声压抑着极度痛苦的闷哼从林墨棠喉咙深处挤出。他左手死死抓住钉在桅杆上的弩箭箭杆,右手握住露在肩胛骨外的箭簇,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滚滚而下。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和肋骨被箭杆震动的闷响。
“噗!”箭簇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骨渣,终于被硬生生拔了出来!林墨棠眼前一黑,几乎瘫软下去,全靠钉在桅杆上的箭杆支撑才没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落在染血的箭簇上。
那乌黑的精钢箭簇上,竟然紧紧缠绕着半幅丝绢!丝绢被血水和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他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捻开那半幅丝绢。
闪电再次划破苍穹!
在惨白刺目的电光下,那丝绢上熟悉的、充满磅礴力量与帝王威仪的墨色笔触,如同惊雷般劈入林墨棠的脑海!这……这蜿蜒盘绕、充满无尽力量的线条,分明是《墨龙图》龙尾的片段!这幅由前朝画圣绘制、象征着帝国海疆气运、早已失踪多年的神作残片,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支刺杀他的弩箭之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被血水和雨水彻底浸透的丝绢非但没有晕染模糊,反而在闪电强光的照耀下,显露出其下隐藏的、如同人体血管般蜿蜒曲折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精细无比,勾勒出海岸线、岛屿、礁石群……赫然是一幅详尽到骇人的海防密图!每一处标注的暗礁位置、水深、洋流方向,都与帝国最高机密——水师布防图上的标注,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这……这不可能……”林墨棠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这密图只可能出自一人之手!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
“轰隆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所有爆炸加起来都要恐怖百倍的巨响,猛地从峡谷方向炸开!那不是单纯的爆炸声,更像是什么史前巨兽在海底发出的痛苦咆哮!肉眼可见的、巨大的环形冲击波以峡谷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平静的海面瞬间被掀起高达数丈的环形水墙,狂暴地向四周拍击!
“沧溟号”这艘庞大的楼船巨舰,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被这恐怖的巨力推得猛烈摇晃、倾斜!甲板上所有人都站立不稳,惊呼摔倒。
就在这混乱之际,吸附在特制磁石网上、原本杂乱无章的数十片《清明上河图》绢帛碎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色光芒!它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着,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飞速移动、旋转、拼接!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一幅完整的、流光溢彩的《清明上河图》虚影,竟在狂风暴雨的“沧溟号”甲板上空凝聚成形!更令人肝胆俱裂的是,画中那条象征着汴梁繁华命脉的汴河,此刻光影流动,竟投射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泉州港立体影像!数百个如同萤火虫般的幽绿色光点,正在影像中泉州港的码头区、仓库区的地下,有规律地快速移动、闪烁,清晰地勾勒出一条条四通八达、如同蛛网般隐秘的地下暗道!
“哐当!”旁边一个被巨浪震得站立不稳的亲兵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防风油灯。粘稠的灯油泼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竟也如同有生命般流淌、蔓延,形成了一条条曲折的路径。这路径,与半空中《清明上河图》投影里那些绿色光点移动的轨迹,完全重合!
“调虎离山!”裴砚之目眦欲裂,怒吼声穿透风雨!“他们的目标不是海上的货!是港区!是粮仓!林墨棠!粮仓——!!!”他猛地回头,望向望海楼的方向嘶声咆哮,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
几乎在裴砚之吼声传来的同时!
“嘶……”胸前剧痛传来,林墨棠正撕下官袍下摆,死死缠住肋间那个依旧汩汩冒血的恐怖伤口。就在他低头用力扎紧绷带的瞬间,那枚紧贴着胸膛的螭龙玉佩,再次变得滚烫无比!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玉佩投射出的那行【子时三刻,沉画为号】的殷红文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消散!紧接着,一片更加复杂、更加精细的立体光影迅速凝聚成形——那是泉州港区最大粮仓“永丰仓”的完整结构图!
光影流转,一个位于粮仓最深、最偏僻角落的巨大区域被刺目的红圈死死标记出来!光影放大,清晰可见那里堆积如山的麻袋——正是白日里以“查扣私盐”名义运入粮仓的那批“官盐”!此刻,在光影的显示下,那些麻袋的底部,正有大量粘稠、深色的可疑油渍不断渗出,迅速在地面积聚、蔓延……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劣质松脂和桐油的气味,猛地冲入林墨棠的记忆!三日前,他例行巡检永丰仓时,就在那个偏僻的角落闻到过这种古怪的松香味!当时仓吏支支吾吾,只说是在熏蒸防虫!
原来如此!那些袋子里装的哪里是什么私盐!全是浸泡透了火油的、历代名画的绢帛残片!它们就是一个个巨大的、被安放在帝国命脉粮仓里的火折子!只需一粒火星,整个泉州港,连同港内堆积如山的粮食、货物、战船……都将化为一片滔天火海!
林墨棠猛地抬头,目眦欲裂地望向永丰仓的方向!心脏瞬间沉入万丈深渊!
远处的黑暗中,一点跳动的、不祥的橘红色火光,已经刺破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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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将军!前方海面有异物上浮!”了望哨兵嘶哑的声音带着惊疑。
裴砚之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循声望去。只见被爆炸和巨浪搅得如同沸汤般的海面上,数十个密封的青铜圆筒正随波浮沉,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清越的“叮咚”声,在风雨和惨嚎声中显得格外诡异。
“打捞上来!”裴砚之厉声下令,心中警兆大生。这绝非寻常之物。
亲兵们冒着风浪,用挠钩绳索将几个青铜圆筒拖拽上甲板。筒身冰凉,布满铜绿,入手沉重异常。筒口用蜡密封得严丝合缝,还缠绕着浸过桐油的麻绳。一名经验老道的亲兵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其中一个筒盖。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筒内塞满了细碎的千年玄冰,寒气森森。在冰块的中央,静静躺着一卷被保护得极好的绢布。绢布颜色鲜艳,丝毫无损,仿佛昨日新绘。
“是……是《千里江山图》!”一名略通书画的亲兵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那青绿山水的磅礴气象,除了王希孟的传世神作,再无分毫!
裴砚之眉头紧锁,示意亲兵将绢布小心展开。随着画卷的铺开,甲板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只见这幅千年名迹的背面,并非空白,而是用极细的银线,密密麻麻绣满了各式各样的印章!那些印章的形制、大小、印文,无不彰显着其主人显赫的身份——户部度支司的铜钱印、兵部武库司的虎符印、工部都水司的河渠印……其中一枚三足金蟾吞吐铜钱的印记,更是刺眼无比——正是当朝户部尚书钱守义的私印!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当冰冷的海水溅落在展开的绢布上时,异变陡生!那些被银线绣出的印章周围,竟同时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幽绿色荧光的标记!这些荧光标记如同拥有生命的脉络,在湿润的绢布上飞速延伸、连接,眨眼间便交织成一张庞大而复杂的荧光网络!这张网络的无数线条最终汇聚,指向同一个终点——那荧光标记最终勾勒出的,赫然是紫宸殿龙椅之下,那条女帝登基后便严令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的密道入口!
“嘶……”纵是裴砚之身经百战,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这哪里是走私?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直指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惊天阴谋!这些被各方势力追逐的名画,根本就是一个个移动的、致命的账本和指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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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隆……”
脚下的望海楼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持续的震动!不再是之前那种机械的咔嗒声,而是整座宏伟建筑的基座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汉白玉基石在震颤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墨棠脸色剧变,不顾肩肋处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扑到湿滑的汉白玉栏杆边,探身向下望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毕生难忘!
只见望海楼根基所在的海域,海水正以楼体为中心,疯狂地旋转!一个直径足有近百丈的巨大旋涡正在形成!漩涡中心的海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向下拉扯,深不见底!就在这如同地狱之口的漩涡中心,一座庞大无比的青铜造物,正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缓缓破水而出!
那是一座浮雕!一座用失蜡法整体浇铸而成的、栩栩如生的《韩熙载夜宴图》青铜浮雕!画中夜宴的奢华场景被等比放大,纤毫毕现。然而此刻,画中那些手持笙、箫、笛、管的乐师们,他们手中乐器的孔洞里,喷涌而出的并非美妙的音符,而是无数雪白的东西!
那是纸!是盖着吏部、户部、工部等六部鲜红大印的空白公文!是雪白崭新的空白官引!是盖着官印的空白盐引、茶引、路引!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暴雪,又如同被惊扰的白色蝶群,这些代表着帝国权力和财富凭证的空白文书,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些乐器孔洞中喷涌而出,在汹涌的浪尖上翻飞、沉浮!
“裴将军!接住!”林墨棠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沧溟号”的方向嘶喊,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无比微弱。
裴砚之反应极快,看到一片被浪头卷起的空白公文纸朝他飞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抄。纸张入手冰凉湿滑。就在他指尖触及纸面的刹那,奇异的变化发生了——原本空无一字的雪白宣纸,遇水之后,竟迅速显现出清晰的墨迹!
那墨迹并非公文内容,而是一行行工整的格式和抬头,下方赫然盖着吏部考功司鲜红的大印!这竟是一张张早已盖好官印、只需填上名字官职,即刻生效的空白委任状!是足以让一个贩夫走卒瞬间跻身官场的“通天梯”!
“好胆!”裴砚之怒极反笑,五指瞬间收紧,将那张象征着巨大腐败的空白委任状狠狠攥成一团!这已不是走私,这是要将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彻底蛀空、售卖的滔天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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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满舵!快!避开暗礁!”“沧溟号”的舵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一道突如其来的、高达数丈的巨浪,如同海中崛起的城墙,狠狠地将庞大的“沧溟号”推向峡谷一侧陡峭嶙峋的岩壁!船首巨大的冲角眼看就要撞上那坚硬的黑色礁石,船毁人亡只在顷刻之间!
甲板上所有人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惊天动地的碰撞并未发生。
就在船首即将触碰到岩壁的千钧一发之际,那原本湿滑、覆盖着深绿色苔藓的黑色岩壁,突然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岩石的纹理飞速流动、变幻,眨眼间竟化作了水墨画中特有的、表现山石肌理的“披麻皴”笔法!整片巨大的岩壁,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变成了一幅巨大无比、正在流动的《富春山居图》!
“轰!”一声奇异的、仿佛穿过水幕的闷响。“沧溟号”庞大的船首,竟毫无阻碍地“撞”入了那幅流动的山水画卷之中!没有坚硬的岩石,没有粉身碎骨的撞击,只有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扑面而来!
穿过“岩壁”的瞬间,船员们仿佛坠入了一个由水晶构成的梦幻世界。峡谷内部并非实心的山体,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腔!无数巨大而精密的水晶棱镜镶嵌在四周的岩壁上,将穿透峡谷缝隙洒下的、微弱的月光折射、分解、重组!无数道或明或暗、色彩各异的光束在巨大的空间内交织、跳跃,形成了一道道流动的光幕!
更令人惊骇的是,每一道光幕之上,都清晰地跳动着无数细小的数字!那是账目!是流水!是记录着巨额财富转移的隐秘账册在光影中不断刷新、滚动!粮秣、盐铁、丝绸、铜钱……甚至还有标注着“军械”、“甲胄”的条目!庞大的数字如同瀑布般在光幕上倾泻而下!
“天呐……这……这是……”副将张大了嘴,看着光幕上刷新的一条记录:“景安四年冬,北疆皮草入关,抽分银十五万两,实入库……三万两?”巨大的差额触目惊心。
裴砚之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哪里是什么死亡峡谷?这分明是一个由光学幻象和精密水晶机关守护的、记录着帝国巨大财政黑洞的“活体”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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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汹涌的海面上,漂浮的金叶子越来越多,如同深秋时节被狂风扫落的枫叶,密密麻麻,铺满了整片海域,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诱人而危险的光芒。
裴砚之眉头紧锁,再次俯身,用刀尖挑起一片漂浮到船边的金叶子。叶子入手冰凉沉重,薄如纸片却异常坚韧。他凑近风灯,仔细辨认着上面微若尘埃的刻痕。
那不是花纹,是字!是极其精妙的微雕!整片金叶之上,竟用微雕之术完整地镌刻着书圣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笔走龙蛇,纤毫毕现,技艺堪称鬼斧神工!
裴砚之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一行字的下方。那里,清晰地刻着两个小小的、相互交叠的朱红色指印!指印旁,还有一行更小的注释小字:“甲字叁号契,皇商周世昌押,相府画诺”。
“相府……画诺……”裴砚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当朝宰相!周世昌!那个富可敌国、手眼通天的皇商!这两人竟有如此勾当!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这片金叶子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不规则的锯齿状缺口!这缺口的形状,与三日前海舶司在一条可疑商船上查获的那本走私账本封口处,被强行撕开的特制火漆印的齿痕,一模一样!
“飞钱……”林墨棠忍着剧痛,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是户部特制的‘飞钱’!凭此金叶,可在各州府官库通兑现银!本该……本该存放在京城铸币局最核心的密库之中!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成了交易的凭证和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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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
泉州港内,海舶司衙门前那口巨大的青铜警世钟,原本急促而凄厉的示警钟声,毫无征兆地变了调!急促的节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扬、舒缓,甚至带着几分诡异华丽的旋律!
“这……这是……”留守衙门的书吏惊恐地抬头望向钟楼,“《霓裳羽衣曲》的调子?!”
钟声的异变如同瘟疫,瞬间传遍了混乱的港口。无数人茫然抬头,被这不合时宜的“仙乐”弄得心神不宁。
林墨棠猛地抬头,望向望海楼的飞檐翘角。
不知何时,那层层叠叠、如同凤凰展翅般的琉璃飞檐下,挂满了无数小巧玲珑的琉璃风铃!这些风铃在狂风中疯狂摇摆、碰撞,发出清脆却混乱的叮咚声。更诡异的是,每一个风铃晶莹剔透的内壁上,都用极其精巧的笔法彩绘着《五牛图》的片段——或昂首,或俯首,或回眸。
就在《霓裳羽衣曲》的钟声响到某个特定的音符时!
所有琉璃风铃内壁上绘制的牛眼睛,无论朝向何方,竟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转动!数百双彩绘的牛眼,齐刷刷地“看”向了下方汹涌的雨幕!
“嗡——!”
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弥漫开来!倾盆而下的暴雨雨线,在望海楼前方巨大的空间内,被无数琉璃风铃折射、扭曲!亿万滴雨珠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操控,瞬间在空中排列组合,形成了一架巨大无比、横贯天地的透明算盘!
算盘的框架由雨幕构成,算珠则是更加凝实的水珠!此刻,这些巨大的水珠算盘珠子,正随着钟声的节奏,在无形的轨道上飞速地自行滑动!噼啪作响,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算珠滑动停止的瞬间,巨大的水幕算盘上清晰地显现出一行由流动雨水组成的、触目惊心的数字:“景安四年,江南道水患赈灾银,户部拨付:壹佰贰拾万两。各州府实收:陆拾柒万叁仟两。灾民实得:拾捌万两。”
“九章算法……户部钱侍郎的‘九章算法’……”林墨棠脸色惨白如纸,喃喃自语。这正是户部那位以做假账手段高明、滴水不漏着称的钱守义侍郎最擅长的平账手法!竟然被这诡异的雨幕算盘,以如此直观、如此羞辱的方式,公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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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合着油脂燃烧的恶臭,猛地被狂风卷来,狠狠灌入裴砚之的鼻腔!
他猛地转头望向峡谷深处。只见那里原本漆黑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竟燃起了一片幽蓝色的火焰!火焰跳跃着,冰冷而妖异,仿佛来自幽冥地狱。在幽蓝火焰的中心,一幅巨大的、由火焰构成的《步辇图》虚影正在缓缓展开!
画中,那位代表吐蕃的使者,正恭敬地捧着一个装饰华丽的鎏金礼盒。此刻,现实中那片幽蓝火焰的核心,一个同样造型的、燃烧着的鎏金礼盒虚影正悬浮其上!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那燃烧的礼盒虚影猛地炸开!没有碎片,只有无数张散发着焦糊味的、写满字迹并盖着鲜红官印的纸张,如同受惊的乌鸦群,从爆炸的中心喷涌而出,瞬间布满了那片幽蓝色的火海!
“是地契!盖着工部水利司大印的地契!”眼尖的副将失声叫道。
更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这些漫天飞舞、看似杂乱无章的焦黑地契,在空中竟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飞速地自动拼接、组合!眨眼间,一张巨大而完整的运河水道改道图,赫然呈现在幽蓝色的火焰背景之上!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旧河道、新规划的水道走向,以及密密麻麻的征地范围标记!
而那条用朱砂醒目标出的“新规划水道”,其蜿蜒的路线,竟无比精准、无比蛮横地穿过了图上标注的一片区域——那里用清晰的楷书写着:“敕造,太师张氏祖茔”!
“太师……张启正……”裴砚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当朝太师,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天下!连他的祖坟,都成了这滔天利益链上被随意规划、牺牲的一环!这已不仅是贪腐,这是对整个帝国礼法根基的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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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林墨棠胸前传来。他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放大!
那枚一直滚烫、一直投射出关键信息的螭龙玉佩,竟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了一道细纹!紧接着,细纹如同蛛网般飞速蔓延!
“咔…咔嚓…嘣!”
一声轻响,玉佩彻底碎裂!无数细小的、温润的玉屑并未坠落,而是如同失去了重力一般,诡异地悬浮在林墨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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