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画屏秋色动 玉漏暗香浮(1/2)
第一节:秋色侵朱阙
寅时三刻,宫墙内尚功局的青砖地上已铺了层薄霜,寒气自砖缝间渗出,凝成细碎的冰晶,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烁如星。沈知白披着月白缠枝莲纹斗篷穿过回廊,斗篷边缘绣着银线暗纹,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浮动,似水波荡漾。绣鞋踏过水磨砖缝里蜷缩的枯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惊起几粒露珠滚入太湖石孔窍,发出清泠的声响,宛如珠落玉盘。
檐角鎏金铃铛突然轻颤,在微凉的晨风中摇曳出细碎的清音。她驻足仰头,望见老梧桐枝桠间悬着的彩胜——那是她亲手所制的金丝凤凰,每一根羽翼皆以极细的金线编织,凤凰引颈欲飞,栩栩如生。八百颗瑟瑟珠缀于其上,在晨光中泛着孔雀蓝的幽芒,恰似贵妃眼角那颗泪痣,神秘而冷艳。
\"沈司饰,娘娘催问《花信风》秋册了。\"小宫女捧着螺钿漆盘碎步追来,漆盘上的螺钿花纹在晨光中泛着七彩微光。盘中琉璃盏盛着新采的梧桐泪,那琥珀色的树脂凝着初秋寒露,晶莹剔透,倒映出沈知白眉间微蹙的涟漪。她伸手接过琉璃盏,指尖触及盏壁,凉意沁入肌肤,似有若无地提醒着她时辰的紧迫。
画室内沉水香氤氲缭绕,香气幽深绵长,似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十二扇檀木屏风依次排开,屏风上《二十四番花信风》已绘至立秋,每一幅皆是精工细作,笔触细腻,色彩明丽。沈知白将青金石在端砚中细细研磨,石青色的粉末渐渐溶于清水,化作一汪深邃的蓝,宛如秋日的晴空。
忽见案头多出个剔红缠枝莲纹盒,盒身朱红如血,缠枝莲纹蜿蜒盘绕,精致非常。她指尖轻触盒盖,触感温润如玉。掀开盒盖,竟是琥珀核桃,每一颗皆晶莹剔透,果壳上以游丝毛雕镂着《璇玑图》残句,字迹纤细如发,却清晰可辨。日光斜照时,内里雄黄粉泛着蛇信般的暗红,诡谲而艳丽。
她拈起一颗核桃,指尖微凉,琥珀色的外壳在光线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那雕镂的诗句隐约可见:\"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字字如针,刺入眼底。她眸色微沉,心中似有暗流涌动。这盒核桃来得蹊跷,宫中何人能雕出如此精细之物?又是何人知晓她喜食琥珀核桃?
窗外忽有风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几片枯叶飘落,掠过窗棂,落在案头。她抬眸望向窗外,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宫墙的轮廓渐渐清晰。时辰不早,她敛了心神,将核桃轻轻放回盒中,合上盖子,指尖却仍残留着一丝凉意。
画案上的《花信风》秋册尚需完成,贵妃的催促犹在耳畔。她提笔蘸了青金石颜料,笔尖轻触绢面,一朵秋海棠渐渐成形,花瓣舒展,似有暗香浮动。然而,她的心思却难以集中,那盒琥珀核桃如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宫中的日子向来如履薄冰,一步错,满盘皆输。她深知,这看似精致的礼物,或许暗藏杀机。雄黄粉的暗红,游丝般的字迹,无一不在提醒她——有人正在暗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笔尖微微一顿,一滴颜料不慎滴落,在绢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蓝。她轻叹一声,取过帕子轻轻擦拭,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抹痕迹。正如这宫中的暗流,一旦泛起,便再难平息。
晨钟自远处传来,悠长而沉重,回荡在宫墙之内。沈知白抬眸望向窗外,天光已大亮,宫人们开始忙碌起来,脚步声、低语声渐渐清晰。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重新提笔,继续描绘那未完成的秋海棠。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完成《花信风》秋册。至于那盒琥珀核桃背后的秘密,她只能暂且搁置,待日后再细细探查。
秋色渐深,宫墙内的暗流亦愈发汹涌。而她,唯有步步为营,方能在这深宫之中保全自身。
暗香浮玉案
画案上的青瓷笔洗忽然泛起细密涟漪,沈知白悬腕的手顿了顿。窗外飘来一缕异香,混着沉水香的清冽,竟带着几分熟悉的苏合香气息——那是御药房特供的安神香,唯有太后寝殿才得常用。她搁下狼毫笔,见案头宣纸上未干的墨迹里,不知何时落进半片金箔,边缘锯齿如被利齿啃噬。
\"沈司饰。\"门外传来三声轻叩,节奏恰似更漏报时。老宫女捧着鎏金暖炉立在阶前,炉顶仙鹤衔珠的缝隙间飘出袅袅青烟。那布满皱纹的手递来一卷杏黄绫帕,帕角绣着缠枝忍冬纹,针脚却比尚服局惯用的稀疏三分。\"太后赏的松烟墨,说是给《花信风》添色用。\"
沈知白接过时触到帕中硬物,绫帕散开,露出半截断簪。簪头累丝金凤缺了左眼,镶嵌的瑟瑟珠不翼而飞,断口处沾着暗红碎屑。她指尖微颤,这分明是去年贵妃生辰时,自己亲手设计的九凤衔珠步摇。
老宫女浑浊的眼珠映着晨光:\"昨儿夜里,永巷井台边拾得的。\"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云板声。七八个太监提着素纱灯笼跑过街道,灯笼上\"承乾\"二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沈知白攥紧断簪,簪尾尖锐处刺得掌心微痛——承乾宫,正是贵妃居所。
画室东南角的铜雀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惊得她转头望去。却见昨夜未收的《月令七十二候图》卷轴上,霜降三候\"豺乃祭兽\"的朱砂批注旁,多出几行蝇头小楷。沈知白凑近细看,竟是《本草拾遗》的记载:\"雄黄见血,其毒立发......\"
窗外传来翅膀扑棱声,一只绿头鸭大小的青鸾纸鸢卡在梧桐枝桠间。纸鸢右翼撕裂处露出内衬的桑皮纸,隐约可见墨迹。她取来金剪挑下纸鸢,展开褶皱处,竟是半张尚宫局的对牌票拟,朱批\"准\"字缺了最后一捺,倒像柄出鞘的短刀。
螺钿漆盘突然从案几滑落,新调的藤黄颜料泼洒在地,竟浮出几星银光。沈知白蹲身查看,发现砖缝里嵌着三根银针,针尾缀着米粒大的珊瑚珠——这分明是岭南贡的苗绣技法。针尖沾着可疑的紫黑色,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更漏滴答声里,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尚寝局报失的记载:贵妃枕畔的鎏金熏球,莫名少了半截银链。当时众人都当是宫婢疏忽,如今这银针上的珊瑚珠,与熏球链坠的形制分毫不差。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作响,一阵穿堂风卷着梧桐叶闯进来。叶片打着旋儿落在《花信风》画稿上,叶脉间竟有细密针孔拼成的卦象。沈知白对着光细看,叶片背面用蜜蜡粘着张蝉翼薄的薛涛笺,笺上胭脂写着:\"酉时三刻,太液池北。\"
她将笺纸凑近烛火,遇热竟显出第二行字迹:\"当心梧桐泪。\"正惊疑间,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小宫女捧着描金食盒进来,盒盖未开已溢出桂花香。掀开却见糖蒸酥酪上插着支银签子,签头穿着的不是惯用的红绸花,而是朵蔫了的六月雪——那正是太后最厌的白花。
沈知白拈起银签,发现签尾刻着极小的\"内\"字。这是内官监特制的验毒签,向来只配给三品以上妃嫔。签身比寻常的短了寸许,断口处还沾着星点丹蔻,恰与昨日贵妃染的\"凤仙泣血\"颜色相同。
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惊起满庭寒鸦。她望向窗外,发现日影已过午时三刻。案头漏刻显示未时将至,铜壶里的浮箭却迟迟未动——有人故意冻住了计时的浮箭。沈知白用银簪轻敲壶身,冰裂声里浮箭突然下沉,箭尾系着的红绳上,赫然缠着半片染血的指甲。
沈知白盯着那半片指甲,指尖的寒意直窜脊背。指甲边缘修得圆润,染着褪色的蔻丹,内侧还粘着丝缕皮肉——这分明是生生从甲床上撕下来的。她忽然想起前日内务府上报的失踪宫女名录,其中浣衣局的碧桃最擅染甲,失踪当日还去尚仪局领过凤仙花汁。
窗外传来窸窣响动,画案上的《月令七十二候图》无风自动。卷轴滚落时带翻青瓷笔洗,混着银针的颜料在宣纸上洇开诡异的靛蓝色。沈知白俯身收拾,突然发现砖地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组成个歪斜的\"井\"字。她用银簪轻刮划痕,竟带出些暗红色粉末,闻着有股铁锈混着沉香的古怪气味。
食盒里的酥酪突然塌陷,乳酪表面浮出细密气泡。沈知白猛地后退半步,看着银签上的六月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枯萎。窗棂投下的光影里,她忽然注意到自己袖口沾着几点金粉,正是断簪上缺失的凤目镶嵌料。昨夜查验尚服局账册时,明明还未曾......
\"沈大人!\"小太监慌慌张张撞开门,怀里抱着的鎏金唾盒咣当落地。盒盖摔开的瞬间,十几颗瑟瑟珠滚了满地,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紫光。沈知白拾起一颗对着光看,珠子内部竟有蛛网般的血丝——这根本不是尚宝司登记的贡品成色。
檐下铁马又响,这次却带着规律的七长三短。她循声望去,发现每片铁马背面都用鱼胶粘着薄如蝉翼的金箔,拼出半幅《璇玑图》的纹样。最末一片铁马缺了角,断口处粘着撮灰白毛发,触感既不像人发也不似兽毛,倒像是......陈年的蚕丝?
画室西墙的《捣练图》摹本突然簌簌作响,画中仕女的石榴裙无端多了块褐斑。沈知白用银簪轻挑画绢,褐斑下竟藏着针尖大的孔洞,孔沿还粘着半粒未化的冰片。这手法她太熟悉了——去年腊月贵妃中毒案,毒药正是藏在画轴里的冰片夹层。
远处云板声又起,这次却夹杂着断续的筚篥音。沈知白推开北窗,看见承乾宫方向升起青烟,烟中飘着零星的纸灰。一片未燃尽的焦纸落在窗台,残存\"药验\"二字朱批,笔迹竟与今晨收到的对牌票拟如出一辙。纸灰里还混着几粒黍米大小的白丸,闻着有股刺鼻的雄黄味。
她突然想起什么,疾步走向多宝阁。第三格的红木匣子锁扣松脱,里面收藏的《本草衍义》抄本被翻到\"金石部\",页边密密麻麻的批注中,\"雄黄见血\"四字被指甲划出深痕。书页间夹着的薛涛笺不翼而飞,只余几点胭脂印,形状恰似太液池的平面图。
更漏突然加速滴水,铜壶内传来\"咔嗒\"轻响。沈知白掀开壶盖,发现浮箭底部吸着块磁石,而壶底沉着枚生锈的鱼符——正是内官监半月前报失的夜巡凭证。磁石上刻着细如蚊足的\"子\"字,与银签上的\"内\"字刀工同出一辙。
画屏后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沈知白握紧银簪转身,却见地上多了串湿漉漉的脚印。水痕里混着几片淡绿色鳞状物,拾起细看竟是风干的梧桐泪,每片都裹着根银白色细丝。她突然想起太医院最近的脉案记载:贵妃晨起梳头时,总说枕上落满\"会扎人的绿雪\"。
窗外日影西斜,将画案上的断簪投出长剑般的阴影。簪尖指着的方向,砖缝里突然钻出只通体碧绿的螳螂,前肢却泛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沈知白用宣纸承接,螳螂竟在纸面爬出歪扭的\"凶\"字,随后爆裂成一滩腥臭的绿水,腐蚀得纸面浮现出承乾宫的布局图。
最后一缕阳光穿过窗纱,正照在案头《花信风》画稿的留白处。沈知白突然发现,连缀起来的金箔、银针、断甲等物,在宣纸上投下的阴影,恰构成幅完整的星象图。而今日,正是贵妃入宫时司天监预言\"荧惑守心\"的应期之夜。
沈知白指尖微颤,那星象图的阴影中突然浮现出细如发丝的金线。她顺着金线望去,发现多宝阁上的青铜朱雀灯盏不知何时转向了北方——那是历代宫禁中镇压邪祟的方位。灯芯处积着层薄灰,灰烬里竟混着几粒晶莹的冰碴,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异的虹彩。
墙角更漏的水位诡异地下降了三分,铜壶内壁凝结着霜花般的白色结晶。沈知白用银簪轻刮,结晶簌簌落下时竟发出铃铛般的脆响。她忽然记起太医院曾记载,先帝晚年炼丹时出现过类似的\"寒霜\",后来......
一阵刺骨的穿堂风突然掀开案上的《本草衍义》,书页哗啦啦翻到\"虫豸部\"。某页夹着的干枯药草飘落在地,瞬间化作数十只墨绿色的萤火虫。这些萤虫排成诡异的队列,在墙面投射出扭曲的宫阙剪影。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座殿宇的飞檐下都悬挂着蚕茧般的人形阴影。
\"沈大人!\"小太监突然尖叫着指向窗外。御沟水面无端泛起涟漪,浮起的不是寻常的落叶,而是数十片染着蔻丹的指甲。这些指甲如同活物般排列成卦象,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反光。最中央那片指甲上,赫然刻着浣衣局碧桃的工整簪花小楷。
画屏后的水痕脚印突然延伸,在青砖地上勾勒出完整的女子轮廓。沈知白注意到轮廓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这与尚仪局记录中,三年前投井自尽的掌灯宫女体貌完全吻合。更骇人的是,那湿痕中渐渐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砖缝间蜿蜒成祭祀用的甲骨文。
多宝阁突然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沈知白转身时,看见她珍藏的越窑秘色瓷瓶正缓缓渗出梧桐泪。这些泪珠落地后并未消散,反而凝聚成珍珠大小的碧色圆球,每个球体内部都封存着一根银白发丝。当第七颗泪珠滚落时,瓷瓶表面的缠枝莲纹竟开始蠕动,花蕊处睁开密密麻麻的赤红眼瞳。
檐角铁马突然同时转向北方,发出金戈交鸣般的巨响。沈知白抬头望去,每片铁马背面都浮现出用血书写的咒文。那些字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仔细辨认竟是历代暴毙宫女的闺名。最令人心惊的是,最新添上的\"碧桃\"二字墨迹未干,还在往下滴落新鲜的血液。
画案上的《月令七十二候图》无火自燃,火焰却是诡异的青白色。烧焦的卷轴中飘出无数金箔碎片,在空中组成北斗七星的图案。当最后一片金箔落下时,沈知白发现它们拼出的\"天枢\"星位,正对着承乾宫贵妃的寝殿方位。
地砖下的划痕突然渗出黑水,那些歪斜的\"井\"字开始自动延伸,最终连结成完整的八卦阵图。阵眼处咕嘟咕嘟冒出气泡,浮上来个精致的鎏金香囊——正是贵妃上月遗失的贴身之物。香囊开口处垂着半截藕荷色丝绦,断口处粘着片锋利的绿色鳞甲。
更漏的水滴声忽然变得粘稠,沈知白低头看见铜壶中涌出大团暗红色絮状物。这些物质纠缠成人体经络的模样,中心包裹着枚生锈的铜钥匙——正是内府库失窃的冰窖钥匙。钥匙齿痕间还卡着半片冰晶,里面冻着只振翅欲飞的碧色螳螂。
窗外暮鼓声反常地停了七息,随后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沈知白推开窗棂,看见承乾宫方向的天空聚集着旋涡状的黑云。云层中不时闪过银白色的电光,每次闪烁都隐约照出个披发女子的巨大身影。最骇人的是,那身影右手提着盏熟悉的朱雀宫灯,左手却握着把滴血的银剪刀。
画屏上的《捣练图》突然渗出鲜血,仕女们的面容开始扭曲变异。她们手中的捣衣杵渐渐伸长变尖,最终化作数十根锋利的银签。画中那位缺失了半片指甲的仕女,突然对着沈知白露出诡异的微笑,从袖中抖落出满地把玩用的瑟瑟珠——每颗珠子的血丝都组成了\"凶\"字。
多宝阁最上层的鎏金匣子突然弹开,里面珍藏的先帝御赐玉佩裂成两半。裂缝中爬出密密麻麻的银白色小虫,这些虫子在案几上快速爬行,用黏液写下\"子时三刻\"四个大字。当最后一只虫体爆裂时,沈知白震惊地发现,它们体内都包裹着半粒带血的雄黄丸。
檐下最后一缕夕照突然聚成光柱,笔直地投射在《花信风》画稿的留白处。那些散落的金箔、断甲、银针等物,此刻在光影中组成完整的紫微垣星图。而象征帝星的\"北辰\"位置,赫然落着一片染血的凤仙花瓣——正是碧桃失踪当日领取的染料颜色。
沈知白忽然听见极轻的丝绸摩擦声,转身时正看见一幅素白鲛绡从梁上缓缓垂落。绡帕上墨迹淋漓地写着:\"荧惑守心夜,血祭未亡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落款处按着个鲜红的指印,指纹间清晰可见被撕去半片指甲的伤痕。
沈知白瞳孔骤缩,那鲛绡上的墨迹突然开始蠕动,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虫簌簌坠落。虫群落地后竟拼出《推背图》第四十二象的谶语,其中\"阴盛阳先竭\"五个字格外猩红刺目。她突然意识到,自酉时起所见种种异象,竟暗合太史局密档记载的\"阴蚀之兆\"。
墙角更漏突然发出裂帛之声,铜壶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血纹。沈知白用银簪轻叩壶身,裂纹处立即渗出带着檀香味的黑血。这些血液在青砖上蜿蜒成河图洛书的纹样,而中央的漩涡处,缓缓浮起半枚残缺的玉印——正是三年前随掌灯宫女坠井失踪的尚仪局印信。
多宝阁传来瓷器迸裂的脆响,那尊秘色瓷瓶的赤瞳突然流下血泪。泪珠坠地后并未凝结,反而化作数十条晶莹的冰蚕。这些冰蚕吐出的银丝在空中交织,渐渐形成承乾宫的微缩模型。当最后一道飞檐完成时,所有冰蚕突然爆体而亡,它们的血液在模型上标出七处朱砂记号,恰与《葬经》中的\"七煞位\"完全吻合。
《花信风》画稿上的紫微垣星图突然开始旋转,那些金箔碎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沈知白发现北斗杓柄正指向案上的青铜朱雀灯,灯芯爆出三朵诡异的绿色火苗。最骇人的是,火光映照下的宫阙剪影里,那些悬挂的人形蚕茧正在有规律地摆动,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祀舞蹈。
地砖下的八卦阵突然泛起涟漪,鎏金香囊中飘出缕缕青烟。烟雾中浮现出贵妃贴身侍女的面容,那侍女嘴角淌着黑血,正机械地重复着穿针引线的动作。每当银针穿过虚空,画屏上的《捣练图》就会新增一道血痕。沈知白注意到,侍女右手小指的翡翠戒指,正是用碧桃失踪当日佩戴的耳坠改制而成。
窗外黑云突然压下,银白电光中那披发女子的身影愈发清晰。她手中的朱雀宫灯照出承乾宫檐角——那里不知何时挂上了七盏素白灯笼,每盏灯笼上都用血写着暴毙宫女的名字。最中央的灯笼突然自燃,灰烬中飘出张焦黄的纸人,纸人背面用针灸银签刺着贵妃的生辰八字。
铜壶中的冰窖钥匙突然震颤起来,生锈的齿痕间渗出淡绿色液体。这些液体在地面凝成薄霜,霜花竟自动排列成内府库的平面图。图中冰窖位置标记着鲜红的\"x\"符号,旁边用冰晶拼出\"癸亥年冬\"的字样——正是先帝驾崩前秘密炼制丹药的时间。
梁上垂落的鲛绡无风自动,指印处的血迹突然开始扩散。沈知白发现血痕中藏着极细的金线,顺着金线望去,竟与多宝阁里所有镇邪法器的方位相连。当血迹浸透整幅鲛绡时,那些金线突然绷直,在室内交织成巨大的天罗地网,而网眼中心正对着她咽喉要害。
《月令七十二候图》的灰烬中升起青烟,烟雾里浮现出先帝炼丹的密室场景。沈知白惊见丹炉旁跪着七个披发宫装女子,她们手腕的伤口正将鲜血注入八卦炉中。而炉火映照的墙壁上,赫然投影着当今贵妃为才人时的侧影——她发间戴的正是那枚鎏金香囊。
更漏铜壶突然炸裂,飞溅的碎片中冲出团黑雾。雾气里裹挟着无数尖叫的人脸,最清晰的那张正是碧桃。她的嘴唇开合间吐出冰碴,每粒冰碴落地都化作指甲盖大小的铜镜。沈知白拾起最近的一面,镜中竟映出承乾宫后院的古井——井沿上整整齐齐码着七具缠满银丝的骸骨。
多宝阁顶层的鎏金匣子突然闭合,裂缝中渗出漆黑的黏液。这些黏液在地面画出完整的皇城舆图,所有出现异象的位置都标记着赤红的星芒。当星芒连成贪狼星座时,沈知白发现舆图西北角多出座不存在的宫室——那里正是先帝时期拆除的冷宫旧址。
檐角铁马发出凄厉的嗡鸣,血书咒文突然脱离金属表面,悬浮在空中组成《渡人经》的残章。那些暴毙宫女的名字依次亮起红光,每个名字都对应着《捣练图》上仕女缺失的身体部位。当最后一个名字\"碧桃\"闪烁时,所有铁马齐刷刷转向承乾宫方向,马嘴中吐出带着冰碴的血沫。
画屏上的血脚印突然扩大,湿痕中浮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每个水泡破裂后都现出段记忆碎片:贵妃赏赐的蔻丹、掌灯宫女坠井时的银剪刀、冰窖里封存的丹药玉匣……这些画面最终汇聚成完整的场景——癸亥年冬至夜,七个宫女被活祭入丹炉的惨状。
沈知白袖中的罗盘突然自行碎裂,磁针疯狂旋转后直指《花信风》画稿。那片染血的凤仙花瓣飘然而起,花瓣背面用银粉写着贵妃的闺名。更可怕的是,花瓣经络间游动着细如发丝的红色小虫,正是太医院记载中\"以处子血豢养\"的蛊虫。
地砖突然传来震动,八卦阵中的鎏金香囊自动打开。里面滚出七颗珍珠,每颗珍珠核心都封存着截指骨。这些珍珠落地后自动排列成北斗形状,而天权星位的珍珠突然裂开,露出半张写着贵妃生辰八字的符纸——符纸背面还粘着片碧桃的指甲。
窗外黑云中传来缥缈的哭声,那披发女子缓缓转身。电光闪烁间,沈知白终于看清她左手银剪刀上刻着\"赐尚仪局\"的铭文,而右手的朱雀宫灯里,跳动的竟是七簇人油提炼的绿色火苗。女子脖颈处隐约露出圈勒痕,那绳结打法正是三年前掌灯宫女悬梁用的手法。
梁上鲛绡突然自燃,火焰中浮现出完整的预言:\"荧惑守心夜,七煞映宫阙。血祭未亡人,丹成天下劫。\"灰烬飘落时,沈知白惊觉所有异象突然静止——铜壶停止渗血、铁马归于沉寂、更漏水面恢复如常。唯有案上那盏青铜朱雀灯,不知何时已转向正东,灯芯处结出朵冰晶莲花。
第二节:玉声惊画魂
\"好个'璇玑图',倒比尚功局的错金工艺更精巧。\"裴砚之的声音混着腰间玉珏清响,玄色獬豸补子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松香。他指尖拂过画案上未干的墨菊,在宣纸边缘留下道月牙状水痕,那墨色尚未干透,被他这一碰,便如涟漪般微微晕开,倒像是宣纸上凭空生出一弯新月。
\"听闻贵妃娘娘昨儿赏了三皇子一斛东珠,颗颗都嵌着《梦溪笔谈》的微雕。\"裴砚之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只将那东珠之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是闲话家常。
沈知白将狼毫浸入青瓷水丞,看墨色在秋露中洇开,那水丞里盛的是晨起才采的露水,澄澈如镜,墨色一入,便如云雾缭绕,渐渐化开。她抬眸,眼波微转,似笑非笑道:\"大人可读过《西京杂记》?汉宫立秋日赐赤瑛箭镞,箭尾要系五色丝绦。\"
她话音未落,忽将笔锋一抖,朱砂溅在核桃缺口处,那核桃本是案上摆件,雕着精细的缠枝莲纹,此刻被朱砂一染,倒像是渗了血一般,触目惊心。
\"如今这雕花核桃里填雄黄,倒比箭镞更合秋杀之意。\"她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针,刺得人心头一凛。
裴砚之的螭纹玉带钩轻轻压住滚动的核桃,日光透过槛窗花格,在璇玑诗句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修长手指在\"始平强弩\"四字上摩挲,指腹下的墨迹微微凸起,似有若无地硌着指尖。
\"前日鸿胪寺入库的高丽参,说是要给太后配白露丹。\"他忽而轻笑,眼底却冷如寒潭,\"可那参须里缠的,分明是岭南雷公藤。\"
沈知白指尖一顿,狼毫悬在半空,一滴墨悄然坠下,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暗影。她抬眸,与裴砚之四目相对,二人目光如刀,无声交锋。
\"大人倒是眼尖。\"她缓缓搁下笔,唇角微勾,\"只是这雷公藤,未必就是毒。\"
\"哦?\"裴砚之眉梢微挑,似笑非笑,\"沈姑娘博学,不如赐教?\"
沈知白指尖轻点案上核桃,那朱砂已干,凝成暗红一点,如血如砂。\"雷公藤虽毒,却也是良药,关键在于用量。\"她语气轻缓,却字字如刀,\"正如这雄黄,可驱邪,亦可杀人。\"
裴砚之低笑一声,指尖从璇玑图上移开,转而拾起案上一枚白玉棋子,在指间把玩。\"沈姑娘此言,倒让在下想起一桩旧事。\"
\"愿闻其详。\"沈知白眸色微深,似有暗流涌动。
\"去年江南贡上的龙井,茶汤清冽,入口回甘。\"他语气悠然,仿佛当真在品茶,\"可偏偏有人在那茶叶中掺了曼陀罗,无色无味,饮之如常,却会令人神志渐迷。\"
沈知白眸光一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水丞的边缘,那瓷胎极薄,触手生凉。\"大人是想说,毒与药,本就一线之隔?\"
\"正是。\"裴砚之将棋子轻轻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就如这璇玑图,表面是闺阁游戏,内里却暗藏玄机。\"
沈知白忽而轻笑,那笑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却带着几分冷意。\"大人今日来,莫非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裴砚之眸光微动,似有深意。\"自然不是。\"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缓缓展开,里头裹着一枚鎏金铜钱,钱文已模糊不清,边缘却有一道细如发丝的刻痕。
\"这是?\"沈知白眸光一凝。
\"三日前,户部侍郎暴毙,此物是从他枕下寻得。\"裴砚之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沈姑娘精通金石,不知可识得此物来历?\"
沈知白接过铜钱,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刻痕,眉头微蹙。\"这刻痕……似是一种暗记。\"
\"不错。\"裴砚之眸色渐深,\"而且,与三年前那桩案子,如出一辙。\"
沈知白指尖一颤,铜钱险些脱手。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恢复平静。\"大人是想翻旧案?\"
\"旧案不翻,新案难断。\"裴砚之语气沉沉,\"沈姑娘,你我皆知,这局棋,早已开始。\"
窗外忽起一阵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那璇玑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一行小字——\"始平强弩,终为谁挽?\"
沈知白凝视那字迹,良久,轻声道:\"大人今日之言,我记下了。\"
裴砚之微微一笑,抬手将玉珏轻轻一拨,那玉声清越,在寂静的室内格外醒耳。\"既如此,裴某告辞。\"
他转身离去,玄色衣袂掠过门槛,带起一阵松香,转眼便消失在廊外。
沈知白独自立于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铜钱,良久,忽而轻笑一声,将那铜钱投入青瓷水丞中。
\"咚——\"
一声轻响,水花微溅,铜钱缓缓沉入水底,墨色晕开,如乌云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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