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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秋分画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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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上时,沈知白正执笔勾勒《二十四番花信图》最后一幅。金黄的叶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极了画师笔下那些灵动的线条。画院女学生们围着檀木案,屏息凝神地看着那支狼毫笔在澄心堂纸上翩跹起舞,笔尖蘸着调好的金桂颜料,在纸上点染出层层叠叠的桂花纹样。

窗外秋阳斜照,将西厢房的雕花窗棂映成一道道金色的栅栏。光线穿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玉笔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砚池里新磨的松烟墨泛着幽蓝光泽,墨香与案角白瓷瓶中那枝丹桂的暗香交织在一起,在画室里氤氲开来。

\"先生,这桂花蕊该用藤黄还是雄黄?\"穿藕荷色比甲的少女轻声问道。她腕间一对錾花银镯随着研墨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发间那支点翠蝴蝶钗在秋光里忽明忽暗,蝶翼上的翠羽随着她微微倾身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沈知白没有立即回答。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青瓷笔洗,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像是檐下风铃在秋风中摇曳。她凝神注视着画纸,笔尖在色碟中轻轻一转:\"《小山画谱》有云,画桂当取没骨法,色要如蜜蜡透光...\"话音未落,忽见廊下小太监捧着食盒探头张望,漆盒上\"御膳房\"三个朱砂字在日影里格外鲜亮,映着秋阳仿佛要燃烧起来。

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画室,食盒上描金的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躬身行礼时,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佩轻轻晃动。\"沈画师,贵妃娘娘赐的秋分点心。\"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却让画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女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目光却忍不住往那雕漆食盒上瞟。沈知白搁下画笔,翡翠镯子在案几上磕出一声轻响。她揭开食盒的瞬间,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四色点心:琥珀色的桂花糕透着光,酥皮月饼上的缠枝纹精致非常,还有两碟做成银杏叶形状的蜜饯。

\"娘娘说,请画师务必在重阳前完成《万寿图》。\"小太监压低声音补充道,眼角余光扫过案上未干的画作。窗外忽然刮过一阵秋风,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进窗来,有一片正好落在沈知白的画稿上,像极了刻意点缀的金箔。

沈知白捻起那片银杏叶,阳光透过叶脉在她指尖投下细碎的光斑。她转头望向窗外,画院的金桂开得正盛,密密匝匝的花朵压弯了枝头。更远处,皇宫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耀眼的金光,飞檐上的脊兽沉默地俯瞰着这座画院。

(二)《玉哨惊鸾》

湘妃竹帘外雨声渐歇,檐角垂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越的声响。裴砚之撩帘而入时,带进一缕潮湿的沉水香,那香气裹着食盒里蒸腾的甜暖,在满室墨香中劈开一道旖旎的裂隙。沈知白执笔的腕子悬在半空,一滴朱砂墨顺着狼毫尖坠在诗稿上,洇开成西府海棠的形态——恰与窗外飘落的残红叠在一处。

\"苏州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藕。\"裴砚之屈指轻叩食盒顶盖,鎏金牡丹锁扣发出清泠一响。他今日束发的玉冠换了罕见的犀角簪,衬得眉目愈发清峻,偏生腰间那枚银杏玉哨随着动作轻晃,流转的光晕掠过沈知白案前《兵部勘合》的卷宗,在\"朔州军备\"四字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食盒启开的刹那,蜜酿桂花的馥郁骤然漫开。最上层的青瓷盘里,藕段横截面宛如雕琢的璇玑图,糯米填就的孔洞中金桂如星子闪烁。女学生们惊叹着围拢过来,沈知白的指尖却已抚过食盒侧壁——牡丹缠枝纹的凸起处暗合二十八宿排列,花蕊朱砂点在紫微垣方位,正是半月前兵部密函约定的标记。

\"这藕孔倒是精巧。\"沈知白执银箸轻点藕节,箸尖在第三孔处稍作停顿。裴砚之广袖翻飞间,一枚冰裂纹茶盏\"不慎\"跌碎在她脚边,飞溅的瓷片恰将女学生们惊退三步。借着俯身拾捡的间隙,她袖中银剪已挑开食盒夹层,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粘在剪刃上,纸缘还沾着星点硝石粉末。

窗外画眉鸟突然发出三短一长的啼鸣。沈知白抬眼时,正见裴砚之转着玉哨走向廊柱,银杏叶坠子投在茜纱窗上的剪影忽而如利剑出鞘,忽而似垂柳拂水——分明是北疆驿站传讯的暗码。她腕间翡翠镯\"叮\"地撞上端砚,药露浸透的纸条在墨池中舒展,灰烬凝成的\"安\"字最后一捺尚未成型,砚底竟又浮出半枚虎符纹样。

\"先生尝尝这糖桂花!\"陈小姐捧着琉璃盏凑近,却见沈知白突然以袖掩唇咳嗽,帕角掠过砚台时,那抹青烟倏地钻进了她珊瑚耳珰的镂空处。裴砚之背对着众人逗弄檐下铜铃,玉哨声里混着朔州方言的调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雨幕忽又滂沱,沈知白在震耳雨声中摩挲耳珰。温热的银质内壁刻着凹凸纹路,指腹传来的触感分明是阴山隘口的布防图。她望向正在关窗的裴砚之,那人雨过天青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荡,后腰玉带钩的暗格微微翘起,露出半截火漆印的朱砂色——与三日前太后赐给兵部的\"凤阙密匣\"如出一辙。

女学生们分食江米藕的嬉闹声里,沈知白瞥见食盒底层糯米排列成奇怪的阵型。待要细看时,裴砚之忽然以玉哨轻叩窗棂,银杏叶坠子不偏不倚落在她展开的诗笺上。阳光穿透玉料,在地砖投下放大的光影,叶脉竟化作蜿蜒的驿道,叶缘锯齿成了箭楼轮廓,而叶柄处一点瑕疵,恰是朔州粮仓的位置。

\"这藕要配君山银针才好。\"裴砚之忽然俯身拾起她脚边瓷片,指尖在沈知白绣鞋上不轻不重地一按。石榴裙下的罗袜突然传来刺痛——方才瓷片划破的裂口里,竟夹着半片薄如秋叶的玄铁,边缘淬毒的幽蓝与太后赏给兵部尚书的匕首同出一辙。

雨声渐密时,沈知白借着研磨的动作将玄铁片按进松烟墨。墨锭旋转间,那抹蓝色竟在药露中化作游丝,顺着砚台蟠螭纹的凹槽游走,最终在\"朔\"字朱批旁凝成蜈蚣状的印记——正是西北边军急报上常见的毒蛊标记。她突然想起今晨慈宁宫送来的蜜饯金桔,釉色与这食盒牡丹纹的朱砂如出一辙。

裴砚之倚着朱漆圆柱擦拭玉哨,雨过天青的衣袂扫过鎏金雀替,惊起梁间栖燕。沈知白看见他玉带钩反射的日光在《兵部勘合》上划出明暗交界,恰将\"朔州\"与\"太后懿旨\"割裂两端。食盒底层的糯米不知何时显出水渍,排列成边关才用的狼烟信号,而窗外画眉鸟的啼叫,已变成北狄使节觐见时的胡笳调式。

(纸条详述朔州守将叛变,银杏玉哨暗藏调兵虎符,药露显字揭露太后与北狄往来密函。裴砚之雨过天青的衣袍浸湿后显出北疆舆图,食盒牡丹纹的朱砂实为边关烽燧分布)

沈知白指尖微颤,珊瑚耳珰忽然传来细微的灼热感。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轻按耳垂,镂空处的银质内壁竟开始缓慢转动——阴山隘口的布防图正随着机关运转逐渐重组。裴砚之背身擦拭玉哨的姿势未变,檐下铜铃却无风自动,将一缕沉水香送到她案前。

\"先生怎么不吃藕?\"陈小姐递来的琉璃盏映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天光。沈知白接过时故意倾斜杯盏,琥珀色的糖桂花汁液泼在《兵部勘合》上,被药露浸透的\"朔\"字朱批遇甜即化,竟浮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广袖翻卷间,帕子已蘸着墨汁覆盖其上,再揭开时那些字迹已拓印在丝绢夹层里。

食盒底层的糯米突然发出细碎爆裂声。女学生们惊呼着退开,只见莹白米粒间渗出朱砂色的细线,在青瓷盘底交织成烽燧台的形状。裴砚之的玉哨声陡然转急,银杏叶坠子在地砖投下的光影里,叶脉驿道突然延伸出三条岔路——正是三日前兵部会议上争论的运粮路线。

沈知白忽然按住太阳穴,珊瑚耳珰的机关转动声已清晰可闻。她佯装头晕扶住案几,发间银簪\"不慎\"扫过裴砚之的雨过天青衣袖。浸透雨水的衣料在阳光下显出蛛网般的金线,细看竟是阴山以北的河道暗标,而衣摆处晕开的水痕里,隐约有朱砂勾勒的北狄王庭轮廓。

\"这茶凉了。\"裴砚之忽然将冰裂纹茶盏的残片掷向窗外。碎瓷掠过画眉鸟栖息的树枝,惊起的飞鸟翅膀拍打下,茜纱窗上突然显现出完整的朔州布防图。沈知白腕间的翡翠镯与案上端砚共振,药露中的蜈蚣印记突然直立起来,首尾相连化作环形——正是太后赐给叛将的蟠龙玉佩形状。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裴砚之转身时玉带钩擦过鎏金雀替,飞溅的火星竟在柱上烧出焦黑的\"戌时\"二字。沈知白瞥见食盒牡丹纹的锁扣正在缓慢旋转,二十八宿排列已从紫微垣移向北斗。她突然以银箸敲击青瓷盘,清脆声响里糯米阵型应声而变,现出西北军专用的密码文字:\"凤阙有变\"。

画眉鸟的啼叫转为三长两短。裴砚之玉哨声里忽掺入《破阵乐》的旋律,银杏叶光影中的粮仓位置开始渗出墨色。沈知白低头咳嗽时,发现砚台里游动的毒蛊蓝丝正拼出北狄文字,而松烟墨中悬浮的玄铁碎片,不知何时已组建成微型虎符的右半阙。

窗外惊雷炸响的刹那,裴砚之雨过天青的衣袖突然被风吹到沈知白案前。湿透的衣料完全展开后,整幅阴山以北的舆图清晰可见,朱砂标记的烽燧台与石盒底层的糯米阵型完美重合。最令人心惊的是舆图边缘,竟用银线绣着缩小版的太后凤印纹样。

女学生们分食江米藕的笑闹声中,沈知白突然将诗稿投入炭盆。火焰腾起的瞬间,裴砚之的玉哨吹出《折杨柳》的变调,烧焦的纸灰在空中凝成北疆传信的狼烟符号。食盒夹层里的桑皮纸遇热卷曲,边缘硝石粉末闪烁如星,显出一行小字:\"重阳宴即鸿门宴\"。

沈知白拨弄耳珰的手突然顿住。机关转动的咔嗒声里,她摸到银质内壁新凸起的纹路——那是比阴山布防图更令人战栗的标记:皇城地下密道的入口,正对着太后寝宫的佛堂。

##玉哨惊鸾·重阳劫

>朔州军情告急,太后欲在重阳宴上鸩杀皇帝。

>沈知白蘸着朱砂的笔尖在《万寿图》上颤抖,一滴红泪落在画中太后的牡丹钗头。

>裴砚之的玉哨声穿透丝竹,她看见他袖口滑出半截淬毒匕首。

>当太后赐下菊花酒时,沈知白突然夺过金杯一饮而尽——

>“娘娘,”她染血的唇弯成新月,“您可知这酒里…淬着您给朔州叛军的火器图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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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前一日,宫中各处已张挂起繁复的朱砂符咒与金黄菊灯,幽幽的香气混杂着沉水香与墨的气息,在宫苑深处浮动。当沈知白踏进集英殿时,殿内早已是锦绣成阵,珠翠生辉。熏笼吞吐着暖香,金丝楠木的梁柱间悬着轻如烟雾的鲛绡纱,在烛光映照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空气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新酿的菊花酒、刚出炉的重阳糕,还有暖炉里煨着的各色果脯蜜饯的甜腻气息,几乎盖住了殿角铜兽香炉里逸出的那一缕冷冽沉水香。

她的目光穿过那些珠光宝气的命妇和笑语喧阗的宗亲,落在御座旁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上。太后斜倚在紫檀嵌螺钿的凤榻上,指间一枚鸽血红宝石戒指在烛火下折射出血一般的光。太后正含笑听一位老亲王说着什么,凤目微垂,眼角细密的纹路里堆砌着深不见底的威仪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

“沈画师到——”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划破殿中的暖融喧闹。

无数目光瞬间汇聚过来。沈知白敛衽,深深下拜:“臣沈知白,叩见陛下,太后娘娘。恭贺圣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吧。”皇帝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带着青年人的清朗,却掩不住一丝中气不足的虚浮,“沈卿的《万寿图》,朕与太后皆翘首以盼。”

沈知白起身,垂首道:“臣惶恐,图卷已备好,只待呈献。”

“不急。”太后温和地开口,那声音如同浸透了蜜糖的软刃,“时辰尚早。沈画师一路劳顿,先饮杯暖身的菊花酒,赏赏歌舞。皇帝前日得了几首咏菊新词,哀家听着甚好,正该此刻品评一番。”她轻轻击掌,丝竹之声如水银泻地般流淌开来,殿中央铺着的巨幅西域栽绒牡丹缠枝纹地毯上,身着彩衣的舞伎如花绽放。

内侍引着沈知白至殿西侧一张宽大的紫檀画案前。案上早已备齐:澄心堂纸雪白如玉,大小湖笔列于青玉笔山,端溪老坑的砚池里墨光幽深,各色矿石颜料在玛瑙碟中静静沉淀着千百年的光华。最触目的,是那碟刚调好的、浓稠欲滴的朱砂,在灯下红得惊心动魄,像一泓凝固的血。

“先生!”几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雀跃传来。沈知白抬眼,是画院里的几个女学生,簇拥在靠近画案的锦垫上。为首穿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缎袄的陈小姐,腕上一对翡翠镯子绿得沁人,她掩口低声道:“先生看那舞,水袖翻飞,真似张萱《捣练图》里的仕女活了!”

“依我看,倒有几分周昉《簪花仕女图》的雍容神韵。”旁边一位稍年长的闺秀接口,发间金累丝嵌宝的菊花簪随她说话微微颤动。

沈知白只略略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门方向。殿门处光影晃动,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殿外的天光走了进来。裴砚之今日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圆领袍,玉带紧束,愈发显得肩宽腰窄。他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素的犀角簪挽住墨发,腰间那枚莹润的银杏叶玉坠随着他的步伐,在衣料上投下温润流转的微光。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全场,掠过沈知白时,那笑意似乎深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径直走向御座下首的位置,步履从容,袍袖翻动间带起细微的气流,搅动了沉滞的暖香。他经过沈知白画案时,袖口似是无意地拂过案角那碟朱砂,指尖在碟沿极其轻微地一叩。

“叮。”

一声轻响,被淹没在骤然高昂的琵琶轮指声中。沈知白的心却随着那声轻叩猛地一沉。她垂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所有波澜。方才那指尖叩击的节奏——三短,一长,再两短——是朔州军情十万火急的信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指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裴卿来得正好。”太后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打破了沈知白瞬间的僵冷,“快尝尝这新进的君山银针,配着御膳房特制的蟹粉菊花酥,哀家觉着甚妙。”她示意宫女将一碟精巧如菊的点心和一盏茶送到裴砚之案上。

裴砚之含笑谢恩,姿态优雅地拈起一块点心,目光却投向沈知白案头:“臣方才经过,见沈画师案上朱砂,色泽沉艳,宝光内蕴,不知是哪一处的朱砂矿?倒让臣想起前朝李思训《江帆楼阁图》中那点睛的楼阁飞檐之色。”

“裴大人好眼力。”沈知白稳住心神,声音平静无波,“此乃辰州深岩所出之‘丹心砂’,需经三春淘洗、九秋澄练,方能得此纯粹。”她执起一支小楷狼毫,笔尖探入那浓稠的朱砂里,轻轻旋转,饱蘸猩红。“正如前人所言,‘朱砂点染千山醉,一笔丹心照古今’。”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轻磕在青瓷笔洗边缘,发出清越的一声“叮”。

“好一个‘一笔丹心照古今’!”皇帝抚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兴奋的红晕,“沈卿落笔吧!朕已迫不及待,欲观此《万寿图》真容,为母后贺寿。”

殿内丝竹稍歇,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那方画案。巨大的澄心堂纸铺展开,如同一片等待书写命运的无瑕雪原。沈知白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与沉水香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提腕悬肘,饱蘸朱砂的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纸面上方,凝定如山岳。

笔锋终于落下。

朱砂如血,在纸上蜿蜒。她勾勒的是群仙贺寿的祥瑞场景,瑶池琼阁,仙鹤翱翔,麻姑献寿,天女散花…笔势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顿挫如金石。她的心神却紧绷如弦,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御座旁那雍容含笑的身影。

“啧啧,沈先生这笔下的麻姑,衣袂飘飘,真如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一位宗室郡王捻须赞叹。

“看那仙鹤的翎毛,片片分明,层层晕染,没骨法用得炉火纯青,颇有徐熙野逸之风!”另一位翰林学士也忍不住击节。

沈知白充耳不闻,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那支笔,控制那滚烫的、几乎要灼穿纸背的朱砂。当笔尖游弋到图卷右上方,即将描绘那被众仙簇拥、居于云端凤辇之上的太后主像时,她的呼吸骤然屏住。太后的面容在她的笔下渐渐清晰,凤目含威,嘴角噙着那抹永恒不变的、看似慈和的笑意。鬓边,那支以无数细碎红宝和点翠镶成的牡丹金钗,正待朱笔点染出最华贵的花蕊。

就在这一瞬!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压过了殿内所有的丝竹笑语!是裴砚之!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殿柱旁,手中那枚温润的银杏玉哨凑在唇边。方才那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啸,正是玉哨所发!哨声凄厉,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寒意,瞬间撕裂了殿内歌舞升平的假象,直刺每个人的耳膜。

满殿皆惊!舞伎的步子乱了,乐师的弦断了,谈笑声戛然而止。连皇帝都惊得从御座上微微直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沈知白的画案,惊疑不定地转向哨声来源——裴砚之。

沈知白的手剧烈一抖!饱蘸的朱砂笔尖猛地一颤,一滴浓稠欲滴、宛如血泪的赤红朱砂,失控地坠落!

“嗒。”

一声轻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那滴朱砂泪,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画中太后鬓边那朵尚未完成的牡丹金钗之上!浓烈的红迅速在纸纤维中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毒花,将那金碧辉煌的牡丹钗头染得一片猩红!

死寂。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那滴红泪瞬间冻结。方才还流淌着的丝竹、笑语、杯盏轻碰声,全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死死盯在沈知白面前那幅《万寿图》上,钉在那一点刺目惊心的猩红之上。

太后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方才雍容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寒冰覆盖。那双凤目微微眯起,里面淬炼的冷光,比殿外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缓缓抬起,抚过自己鬓边那支真实的牡丹金钗,指腹在冰冷的宝石上滑过,动作缓慢得令人窒息。

“沈画师,”太后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滞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地上,“哀家这牡丹,可是染了风霜?竟让你……如此‘用心’点染?”那“用心”二字,咬得极重,寒意森森。

沈知白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肋骨。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支沉重的画笔。她强迫自己稳住身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和沉水香的空气此刻闻起来如同腐朽的尘土。她缓缓抬头,迎向太后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目光,正要开口请罪——

变故陡生!

裴砚之动了!在所有人被太后威压震慑、尚未回神的刹那,他如同鬼魅般从殿柱的阴影里旋身而出!雨过天青色的袍袖带起一道凌厉的弧光!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森冷的寒芒已如毒蛇吐信,从他袖底激射而出,直扑沈知白面门!那不是笔,不是玉,而是一柄薄如柳叶、淬着幽蓝暗光的匕首!

“先生小心!”画院女学生们的尖叫凄厉地划破死寂。

沈知白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侧身疾退!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她的颈侧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她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玉笔山。笔筒倾倒,大小湖笔“哗啦”一声滚落一地,其中一支饱蘸了浓墨的羊毫笔甩出几点墨滴,溅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如同几滴绝望的泪。

“裴砚之!你大胆!”御座上的皇帝霍然站起,又惊又怒,脸色煞白。

裴砚之却置若罔闻。一击不中,他身形毫不停滞,手腕一翻,那淬毒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诡谲的蓝弧,再次如影随形般缠向沈知白!他脸上再无半分惯常的慵懒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杀机,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此刻幽深如寒潭,紧紧锁定她的咽喉!

殿内彻底大乱!女眷的尖叫声、器皿翻倒的碎裂声、侍卫拔刀冲入的金属摩擦声、朝臣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恐怖的洪流。华丽的重阳盛宴,顷刻间化为修罗杀场!

沈知白被逼得连连后退,脚下踩到滚落的毛笔,身形一个趔趄。眼看那淬毒的蓝芒就要刺入她毫无遮挡的心口!

“护驾!护驾!”侍卫统领的怒吼声炸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沉稳如磐石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喧嚣:

“住手!”

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

是镇国公!这位须发皆白、戎马一生的老将,不知何时已离席,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了沈知白与裴砚之之间。他并未拔刀,只是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死死盯着裴砚之,无形的沙场煞气弥漫开来,硬生生逼停了裴砚之那必杀的一击。

裴砚之的匕首停在半空,距离镇国公的胸膛不过寸许。他微微偏头,目光越过老将军的肩膀,看向惊魂未定、扶着画案勉强站稳的沈知白,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未散的杀意,有深沉的警告,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裴大人,”镇国公的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御前动刃,刺杀画师,你是要造反不成?”

裴砚之缓缓收回匕首,那幽蓝的刃光在他指间一闪而没。他脸上又挂起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只是眼底的寒意丝毫未减:“国公爷言重了。臣只是……见沈画师笔落朱砂,心神激荡,一时失态,想与沈画师切磋一番‘笔意’罢了。”他刻意加重了“笔意”二字,目光如针,再次刺向沈知白。

“胡闹!”皇帝惊魂甫定,怒斥道,“简直无法无天!来人……”

“皇帝。”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皇帝的怒喝。她的脸色依旧阴沉,但方才那滔天的怒意似乎已被她强行压下,重新戴上了那副雍容华贵、深不可测的面具。她甚至轻轻抚了抚鬓边那支真实的牡丹金钗,目光扫过画案上那幅被朱砂泪玷污的《万寿图》,最后落在沈知白惨白如纸的脸上。

“今日是重阳佳节,亦是哀家寿辰,本不该见血光。”太后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意味,“裴卿失仪,惊扰圣驾,自该重罚。不过……”她话锋一转,视线转向一旁侍立的内侍总管,“哀家看沈画师方才受惊不小,面色都白了。去,将哀家那盏‘九华玉露’端来,赐予沈画师,给她压压惊。”

“九华玉露”四字一出,殿内几位深知宫廷秘事的老臣脸色瞬间剧变!连镇国公的眉头都狠狠一皱。

沈知白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来了!这就是那杯鸩酒!重阳宴上为皇帝准备的死亡之酒!太后竟如此迫不及待,要借这杯酒,堵住她这个可能洞悉一切秘密的画师之口!她看见裴砚之的嘴角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握着玉哨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内侍总管躬身领命,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亲自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金菊花杯,杯身錾刻着极其繁复的缠枝莲纹,花蕊处嵌着细小的珍珠,流光溢彩,华美绝伦。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荡漾,散发出一种异常清冽、甚至有些刺鼻的菊花香气,与殿中暖融的甜香格格不入。

那杯象征死亡的酒,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沈知白面前。内侍总管垂着眼,声音平淡无波:“沈画师,娘娘赐酒,请用。”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她身上。恐惧、同情、幸灾乐祸、事不关己……无数情绪如同实质的针芒刺来。皇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太后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止住。裴砚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唯有那枚腰间的银杏玉坠,在衣料下投下微微颤抖的阴影。

沈知白看着眼前这杯华美如毒蛇的酒。杯中倒映出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画,也倒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脸。

时间仿佛凝滞。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杯“九华玉露”散发出的异样冷香,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内侍总管几乎要将托盘再向前递送的刹那——

沈知白动了!

她不是去接那杯酒。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快如闪电,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那只沾着未干朱砂和墨迹的手,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抓向那只赤金菊花杯!

“你……!”内侍总管骇然变色,下意识地想缩手。

但已经迟了!

沈知白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触感,已死死攥住了那滚烫的金杯!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裴砚之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猛地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举至唇边!

仰头!

一饮而尽!

冰冷的、带着奇异辛辣和刺骨寒意的液体,如同烧红的烙铁,顺着咽喉一路灼烧下去!

“哐当!”金杯脱手坠落,砸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杯口残留的几滴毒酒溅在光洁的地面,迅速裂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整个集英殿陷入了彻底的、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沈知白抬手,用染着朱砂和墨迹的衣袖,狠狠地抹过嘴唇。鲜艳的红痕与漆黑的墨渍在她苍白的唇边拉出一道妖异而刺目的痕迹。她缓缓抬眼,迎向御座之上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暴怒而扭曲的、太后的脸。

然后,她的唇角,在满殿死寂和太后惊骇的目光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染血的、冰冷的新月般的笑容。

她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毒酒灼烧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这死寂的宫殿:

“娘娘,”她染血的唇瓣开合,吐出的字句惊心动魄,“您可知这杯‘九华玉露’里……淬着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地上那碎裂的金杯,扫过太后铁青的脸,扫过裴砚之紧握玉哨的手,最后,那染血的微笑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快意:

“淬着的……可是您亲手交给朔州叛军,那张要焚尽边关的火器图……烧成的灰烬啊!”

“轰——!”

沈知白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集英殿顶!每一个字都带着染血的锋芒,撕裂了所有虚伪的华美。

“火器图……灰烬……”

太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金箔剥落的泥塑。她猛地从凤榻上站起,紫檀扶手在她失控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支牡丹金钗在她鬓边剧烈地摇晃,折射出惊惶破碎的光。“你……你胡言乱语!”尖利的声音完全失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破音。

皇帝彻底懵了,看看状若疯狂的母后,又看看唇角染血、笑容妖异的沈画师,年轻的脸上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龙袍。

“拿下!给哀家拿下这个疯妇!撕了她的嘴!”太后浑身发抖,指着沈知白,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鸽血红宝石戒指闪烁着血光。

殿内侍卫如梦初醒,刀剑出鞘的“锵啷”声刺耳地响起,几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同时指向场中孤立的身影。

沈知白却仿佛没看见那些指向自己的刀锋。毒酒在腹中化作灼烧的寒冰,剧痛开始蔓延,但她脊背挺得笔直,染血的唇边那抹冷笑如同刻上去的一般。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明晃晃的刀尖,死死锁住高台上的太后,声音因痛楚而微颤,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娘娘怕了?怕那灰烬……在臣的喉舌间……吐露真言?”她喘息了一下,一丝暗红的血线从她紧抿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朔州将士的血……还没冷透……您听……他们……在喊冤呢……”

“妖言惑众!拿下!快拿下她!”太后厉声尖叫,保养得宜的面容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精心描画的眉眼狰狞如鬼。

侍卫统领一咬牙,挥手下令:“上!”

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扑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声音的主人带着沛然的怒火和无上的威严。

裴砚之!

他不知何时已从殿柱旁移步至沈知白身侧数尺之地,身形挺拔如枪。方才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抬起!掌中赫然托着一物!

那并非杀人的利刃,而是一方沉甸甸、泛着冷硬幽光的玄铁兵符!兵符上雕刻的猛虎栩栩如生,獠牙狰狞,虎目处镶嵌的两颗细小红宝石在殿内烛火下闪烁着血一般的光泽。虎符边缘,一道清晰的、新近断裂的痕迹刺目惊心——这正是另一半虎符被启用调兵的铁证!

“朔州虎符在此!”裴砚之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高高举起那半枚虎符,目光如电,直刺御座旁摇摇欲坠的太后:“敢问太后娘娘!此符另一半,此刻应在兵部密匣,由陛下亲掌!缘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朔州叛将手中!引狄骑叩关,屠我边城?!”

“轰——!”

更大的风暴在殿内炸开!如果说沈知白的话是惊雷,裴砚之举起的虎符便是点燃这惊雷的烈焰!

“虎符!调兵的虎符!”

“朔州……叛将?狄骑叩关?!”

“天啊!这……这……”

朝臣们彻底乱了方寸,惊骇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皇帝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自己身侧侍立的内侍监,那内侍监掌管着宫中机要印信,此刻已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太后脸上的表情彻底碎裂了。震惊、怨毒、难以置信、以及最终一丝疯狂的反扑之意在她眼中急速变幻。她死死盯着裴砚之手中那半枚虎符,又猛地转向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依旧昂然而立的沈知白。

“好……好一个裴砚之!好一个沈知白!”太后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原来你们……早就勾连好了!设下此局……构陷哀家!”

她猛地一挥袍袖,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指向沈知白和裴砚之:“是他们!是他们窃取虎符,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给哀家杀了他们!就地格杀!”

最后的命令尖锐刺耳,带着绝望的疯狂。

殿内忠于太后的侍卫闻令,眼中凶光毕露,再无顾忌,挥刀便欲扑上!

“谁敢!”镇国公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魁梧的身躯再次挡在沈知白身前。殿门处,一阵沉重而急促的甲胄撞击声如同闷雷般滚来——显然是忠于皇帝的禁卫闻讯正在强行突入!

刀光剑影,瞬间就要将沈知白彻底吞噬!

腹中的剧毒如同无数冰针攒刺,又似烈焰焚烧,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变得遥远而嘈杂。沈知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踉跄着向后倒去。

预想中撞上冰冷金砖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雨过天青色云锦的微凉触感,稳稳地、及时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那手臂的主人身上,是熟悉的、带着硝石与沉水香边缘的冷冽气息。

裴砚之。

他一手紧紧托着她,另一只手依旧高举着那半枚象征滔天罪证的玄铁虎符,如同擎着一面不灭的烽燧。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心跳下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意。

他微微侧过头,灼热的呼吸拂过她汗湿的鬓角,低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送入她模糊的意识中:

“撑着!沈知白!”那声音穿过剧毒的迷雾,直抵她摇摇欲坠的神魂,“看着我!你的画还没完!你的笔还在!朱砂未尽,丹心未冷!给我撑下去!看这宫阙倾塌,看这魑魅魍魉……如何现形!”

沈知白沾满朱砂与墨迹的指尖,死死抠进了裴砚之托住她的手臂,在那昂贵的雨过天青色云锦上留下凌乱而刺目的猩红指印。腹中那名为“九华玉露”的毒液,正化作万千烧红的钢针,在她五脏六腑间肆虐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裴砚之低沉的命令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勉强支撑着她涣散的神志。

殿内的混乱已臻顶点。太后的尖叫、皇帝的惊怒、镇国公的咆哮、朝臣的哗然、侍卫刀剑的碰撞……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片刺耳的洪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忠于太后的侍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红光,不顾一切地挥刀扑来!刀锋破空,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指被裴砚之护在身侧的沈知白!

“护住沈画师!”镇国公须发怒张,如同一尊护法金刚,手中虽无兵刃,但仅凭那身经百战的煞气与魁梧的身躯,便硬生生拦下了最先扑至的两名侍卫。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一名侍卫持刀的手腕,发力一扭!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侍卫凄厉的惨嚎。那柄钢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远处的金砖地上。

另一名侍卫的刀锋已至镇国公肋下!老将军虎目圆睁,竟不闪不避,沉肩一撞!如同蛮牛冲阵,那侍卫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摆满珍馐的宴席长案上,杯盘碗盏碎裂一地,汤汁酒水四溅!

更多的侍卫涌上,刀光织成一片死亡之网。镇国公怒吼连连,拳脚带风,每一次格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硬是凭一己之力在沈知白和裴砚之身前撑开一小片空间。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老将军的袍袖已被刀锋划破数道,手臂上更是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截衣袖。

“逆贼裴砚之!沈知白!还不伏诛!”一名侍卫头目厉声嘶吼,觑准镇国公被两人缠住的间隙,手中长刀如毒龙出洞,绕过老将军的防护,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沈知白心口!这一刀又快又狠,角度刁钻,显然是必杀之技!

裴砚之眼中寒光暴射!他托着沈知白的手臂猛地发力将她向后一带,同时身形如鬼魅般旋进半步,竟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夺命的刀尖!另一只高举虎符的手闪电般下探,腰间那枚温润的银杏叶玉坠被他一把扯下!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裴砚之后心的电光火石之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银线,细如牛毛,快逾闪电,自裴砚之指间那枚被扯下的银杏玉坠叶柄处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名侍卫头目的眉心!

侍卫头目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高举的长刀停在半空,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愕与茫然。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出现在他眉心正中。随即,他眼中的神采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再无生息。

这兔起鹘落、诡异莫测的击杀,瞬间震慑了其他围攻的侍卫。他们惊骇地看着地上同僚眉心那一点诡异的红痕,又看向裴砚之手中那枚看似无害的银杏玉坠,眼中充满了恐惧,攻势不由得一滞。

“暗器!他有暗器!”侍卫们惊叫着,一时竟不敢再贸然上前。

“废物!一群废物!”太后目睹此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僵持的场面,对着自己身边几个贴身太监尖声嘶吼,“你们也上!给哀家上!杀了他们!”

那几个太监脸色惨白,互相看了一眼,眼中虽有惧意,但太后的积威更甚。他们咬了咬牙,竟真的从袖中、靴筒里摸出淬毒的匕首、铁尺等短兵,目露凶光,朝着沈知白和裴砚之包抄过来!这些太监身形诡异,步伐飘忽,显然受过特殊的训练,比那些侍卫更加难缠!

腹中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沈知白眼前一黑,身体彻底软倒下去。裴砚之全力支撑着她,又要防备那几名阴狠的太监,顿时左支右绌。一名太监如同毒蛇般贴地窜来,淬毒的匕首闪着蓝汪汪的光,直削裴砚之的脚踝!

“裴大人小心!”一名离得稍近的画院女学生失声惊叫,竟是那位戴点翠蝴蝶钗的少女。情急之下,她抓起案几上一只沉重的哥窑冰裂纹笔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名偷袭的太监砸了过去!

笔洗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那太监反应极快,闻声侧身一闪。

“砰!”沉重的瓷质笔洗砸在地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飞溅的锋利瓷片如同暗器般四射!

“啊!”一声惨叫响起。另一名正欲从侧面偷袭裴砚之的太监被一块飞溅的碎瓷片深深扎进了眼睛,顿时捂着脸惨嚎着滚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打乱了太监们的氛围。裴砚之压力稍减,抓住这瞬息的机会,抱着意识已近模糊的沈知白猛地向后急退数步,背脊重重撞上了殿中那根粗大的、雕刻着盘龙金凤的朱漆巨柱!

退无可退!

镇国公那边也陷入了苦战,被几名悍不畏死的侍卫死死缠住,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怒吼连连,却一时无法脱身。

剩下的三名太监和重新鼓起勇气的侍卫,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狞笑着围拢上来,刀锋和淬毒的匕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将裴砚之和倚靠在他怀中、气若游丝的沈知白彻底封死。

裴砚之背靠着冰冷的巨柱,一手紧紧揽住沈知白,另一只手紧握着那半枚虎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环视着步步紧逼的敌人,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苍白如纸、唇角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脸颊,沾着朱砂和墨迹的手指无力地垂落着。那双曾经灵动执笔的手,此刻冰冷得可怕。

一丝难以言喻的剧痛,远比毒酒的灼烧更甚,猛地攫住了裴砚之的心脏。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微弱的生命力牢牢锁住。再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烈焰。

“沈知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叹息,又如同最后的誓言,清晰地送入她混沌的意识,“看好了……这最后一笔……我来替你画!”

话音未落,裴砚之猛地将怀中沈知白向上一托,让她虚软的身体勉强倚住盘龙柱。同时,他身形如猎豹般暴起!不退反进!

他竟迎着那密集的刀锋和毒刃,悍然冲入了敌群之中!

目标,直指那高踞御座之侧、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如蛇的太后!

“保护娘娘!”侍卫和太监们惊骇欲绝,所有攻击瞬间转向,拼命拦截裴砚之这如同自杀般的冲锋!

刀光如瀑!匕首如毒蛇之信!

裴砚之的身影在刀锋毒刃的缝隙中穿梭、闪避、格挡!雨过天青色的袍袖被划开一道道裂口,有鲜血瞬间洇出!他手中没有兵刃,只有那半枚沉重的玄铁虎符!他将虎符当做最原始的武器,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敌人的手腕、关节、头颅!沉闷的骨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如同在血与刃的荆棘丛中舞动!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敌人的痛呼和倒伏!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那枚冰冷的虎符,在密集的围杀中撕开了一条血路!

距离御座,越来越近!

太后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如同地狱之火的身影冲破层层阻拦,直逼而来,终于彻底慌了!她下意识地向后倒退,华丽的凤袍被自己的脚绊住,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回凤榻上,头上的牡丹金钗歪斜欲坠,脸上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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