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红(1/2)
批红
与宇文裹在东宫别院前分道扬镳。
宇文裹走了两步,犹疑了一瞬,到底回过身来,咬牙脱下外袍,揉成一团,丢了过来。
“做什么?”缀玉没好气道。
宇文裹斜瞪一眼缀玉,倨傲道:“又不是给你的,给我们贺家大娘子裹上。”而后,急匆匆走了。
长乐勾唇,无论如何,宇文裹,对贺明章好得没话说。
唰唰唰,骤雨忽然袭来。长乐不及再说什么,领着缀玉,急忙忙抱着织织赶往武卫金花落。
她伸手擦拭织织脸庞上掉落的雨珠,温声安慰道:“乖,一会就食晚膳了。”
这是她第二次来金花落了,不同于上一次的灯火通明,郎君如玉,金花落里,空无一人。也是,皇帝在哪儿,缇营卫便在哪儿,若现在金花落里,侍卫林立,而身为皇帝的宇文汲不知踪信,那才是奇景了。
宇文汲,这个怪戾的兄长,不知是生是死。这短短的一年,太多的人,因为宇文汲死去,而宇文汲呢,就和他所宠爱的长女一般,认为一切无关痛痒,甚至理所应当。
若宇文汲活着,经此一役,会不会洗心革面,重新好好对待天下万民呢?长乐持怀疑态度。殷恪曾和她说,不要寄希望改变任何人。
她觉得殷恪说得对。
殷恪说的很多话,事后皆证明他是对的。
长乐深吸一口气,望着殿内,忙前忙后的缀玉,更是不懂殷恪要做什么了。
他暴露自己,又派人来保护她。
正如他不愿去督军,最终仍然提剑去了前线。殷如晦是什么人?这世间,怕是没有人能迫他做不愿之事。
缀玉掩下木门,潇潇雨声和钝钝远雷,一并远隐了去。
长乐抱膝坐在地上,忽问:“缇帅的房间,是哪一间?”
她一直觉得,对殷恪,她其实知之甚少。
今天,在她身处强敌环伺之下,危险万分之时,她居然更祈愿挤出三分清明理智,去了解殷恪。
这种心境,平生未有。
缀玉有丝愕然,老老实实伸出手指,指向东向,最内里的一间即是。
屋内是她熟悉的松香,和他衣领袖口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一擡眼,就看见自己“孝敬”殷老夫人的《妙法莲华经》,被端端正正的供在书架之上,不染尘埃。
长乐有些奇怪,他事忙,亦未曾听闻他对研习佛法有什么意趣,为何拦下了自己递给殷老夫人的礼物。
殷老夫人,这个她从未见过的神秘人物,会不会是解开殷恪身世之谜的关键之钥。
长乐继续向前,右手侧是一方矮榻,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被,素净整洁,不见纹饰。
这同样是让人费解的地方。明明是缇营卫,明明注定在史籍上留不下好名声,他却像是要保留一颗文心一般,日子,过得比翰林院的文士清流们还要简朴,他不爱名,更不爱利,那他,爱的是什么呢?
房间另有一股幽香,细嗅,是松木香中混着另一味香,是什么香气呢?长乐闭眼,细细回忆,对了,是桂花的味道。
现在已是十月小阳春,何来八月桂花香,长乐环顾视之,在低头时寻到了答案。
是残留在砖缝里的八月记忆。
淡黄色的花蕊,一粒粒,卡在了细微的砖缝之间,镀上一层金光璀璨的镶边。
青灰色的石砖,是五十年前的样式风格,可见金花落很久没翻修了,整个太极宫,能寻到这般样式的屋宇,怕只剩金花落和青册库。
金花落……青册库……长乐福至心灵,这二者同样的内室风格,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第一时想起的就是山雀扔下的纸条,东向正中第三块石砖,暗有玄机。
她觉得自己有些疯魔,可控制不住内心的跃跃欲试。
长乐蹲下,凝视着光洁如新的地砖,伸手,又缩了回去,尔后,咬咬牙,还是再次伸出手来,轻轻叩了三下。
没有声响。
她笑自己多想。正欲起身,地砖下方,传来机窍打开的声音。
石板訇然洞开,露出内里的石壁。
还有和青册库石板下,一模一样的凹陷。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长乐眨巴了下眼睛,尝试性地把令牌放进去,一声轻响,石板开启,显出了内里的木匣。
长乐倏忽间瞪大了双眼——居然是在这儿,再遇梦预里一模一样的木匣。
显然,此刻,它光鲜簇新得多。
是用最上好的乌木所制,散发着幽幽的木质香。两世为人,跨越三十九年的时空,长乐终于看清木匣的本来面貌,原来朽坏不堪的木匣,曾经是如此精致,原来木匣从来没有上锁,只轻巧巧扣着。
乌木匣子静静置于地砖上,待君开启,长乐反倒犹豫了。她知道匣子里是她的丢失的金钗珠花“骨中香”,可殷恪为何会细心保存,至今,她仍未寻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更何况,匣子现在属于殷恪,没有殷恪的允准,她不应该打开。
她叹口气,捧起木匣,正准备放回原位,谁知一场秋雨下来,太极宫中水气重,地板已然湿滑,她又尚不能适应宫女服,一个不慎,脚下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连带着木匣也重重摔在地上,摔开了匣盖。
“殿下,你怎么了?”门外,正在给织织喂饭的缀玉担心问。
“没事,我没事。”长乐此刻全部心神,皆在匣子里掉落的物什。
她终于知道,前世,三十九年后的她,错过了什么!
厚厚一沓《宁宗起居注》。
她的父亲,长历帝,谥号承宁宗。
暴雨挟来疾风,哗啦啦撞开了窗扉,扑朔朔吹开了书页。
泛黄的纸页,批红的旧句,一页页翻转于她眸中。
“长历十年,元夕夜,帝登承天门,诸皇子女绕,帝问,何谓太平夜。众答皆庸,惟幺女言,‘岌岌百姓,优游火树银花丛,东市食鱼汤,西市品佳酿,是谓寻常,此乃太平夜。’帝抚掌笑云‘贪嘴小儿语,约摸可得处。’遂赏公主婢从及女夫子数金。”
所以殷恪翻越重重宫禁,只为递她一盅西市的竹叶青;所以重阳夜携她去东市,只为她能尝一坛最地道老火的东市鱼脍。
“长历十一年,隆冬,帝阁中临帖消寒,后与皇女伴之,皇女携有一猫,毛白性黠,逮婢不察,力挣而逃,疾走横扫御案,歙县贡砚‘庙前青’,坠地而碎,帝愠,欲愆罚婢,后劝之,方免。逾一月,后薨,帝甚恸,视猫则念后之宽仁,哀痛难抑,至此,阖宫再无豢养猫者。”
她顾念父亲,不再养猫,但其实更无兴趣贺明章巴巴儿送来的鹦鹉,仍一如既往地爱猫,只是藏得深。所以,当七夕夜九成宫中,殷恪托付她照顾乳猫时,她激动极了,二话不说就应了。心道九成宫极大,照顾一程子,不会被阿耶发现,至于阿耶驾崩,她带着猫儿回宫,取名“庙前青”,是后话。回顾当时情景,她以为殷恪托猫是偶意,不曾要回是事忙,现下想来,全然不是。
还有这一段,“长历十五年,二月,宫设宴,庆公主整十诞,时边地有乱,帝处亟情,晚至,以公主不喜,特增赐东珠十颗以慰。主拒,伏拜言曰:‘吾虽女,亦知孰轻孰重,愿彼日取敌首为辰礼,以告三军。’帝拊掌笑之:‘尔不愧宇文女,惜,其愿甚大,乃父老矣,俟汝驸马成之。’满座哄堂,时人称见高祖昭公主遗风。”
是的,她最最重要的十五岁,生辰兼及笄礼,殷恪送来斩敌七万的漠北大捷,一夜北地焰火,自此永生难忘。
是的,批红的句子,全部关于她,她是厚厚起居注里寥寥数语,却是泛旧批红,反复摩挲的,心心念念。
她倏忽明白了,殷恪如此贴心知意,如此“投其所好”,所有的知心知意,皆是蓄谋已久。
在她循规蹈矩,默默无闻的十四年闺中岁月里,这位手握权柄、权势滔天的重臣,一直注视她。
膝头有轻微的颤动,是晚风吹落的匣内小物。竹青色的绢花,指甲盖般大小,织就成美丽的梅,九年未见,依旧是鲜妍如昨。
她的“骨中香”。
帘外是黑漆漆的天幕,长乐捧着失而复得的骨中香,心中确定了一件事,一件久久悬心之事。
这一夜,长乐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了滔天大火,是女帝登基初年,武卫金花落燃起的火。
正是在这场大火里,木匣内的《宁宗起居注》焚于灰烬,成为永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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