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1/2)
东宫
殿室中,铜签上的烛泪愈滴愈盛,宛如悼曲的先音。
长乐手足无措地跪在床榻前,捧着太子的右手,枯瘦如柴,不自觉地染上了哭腔,“阿兄,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阿。”
男子闻言,挣扎睁眼,看着长乐愣了一愣,复而又是一惯温和的声音。
“是昭昭阿,怎么作这一副宫女的装扮,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进来。”
昭昭,她的小字。不兴外传,只有亲人这般唤。
一句话惹得长乐差点垂泪,她瞥了一眼远在殿角的殷恪,见左右无人,小声相问。
“阿兄,他们是不是妄图软禁你?盯我的人少,你若有什么话儿想递出去,吩咐给我吧。”
谁知太子几不可察地摇摇头,“是我吩咐不让你皇嫂她们来探病的,她们胆子小,没得吓到。”
言罢,是一阵连续难抑的咳嗽,慌得长乐忙上前抚背,却被太子擡手制止。
“昭昭,你能来,阿兄很宽慰,平日里太忙,对你的关心不多,任你孤孤单单长大,阿兄着实对不住你,更是有愧于对母后的承诺。现在想来,人生碌碌一场空,反是亏欠家人弥实良多,悔之却晚矣。”
“阿兄,你别这么说,生病之人苦药喝多了,难免丧气些,堕马不是什么大症候,太宗、仁宗都有堕马之历,也都调养好了,半点遗症也无,现在不过是春日时气不好,人难免疲乏些,好好将养,会慢慢好起来的。”长乐心口酸楚。
太子虚泛一笑,“你拿我当织织哄呢,我的身子我知道,笃疾久驻,这一年来愈发不中用了,殒命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是可惜,不能在父皇面前尽孝,在朝堂尽忠了。此回堕马,我左不过这两日,估摸着等不见父皇回銮,将来丧事起,烦替我在父皇面前好好尽孝宽慰,切莫伤逝伤身,如此我枉为人子,九泉难安。昭昭,阿兄信你可以做到,父皇最肯听你的话了。”
长乐泣不成声。
太子接着道:“织织是养女,你皇嫂她们没有亲子,将来无论谁继任东宫,都与人无碍。但到底深宫磋磨,你能多去照拂看看她们,便多去走动瞧瞧吧。”
“还有你,昭昭,你是公主,不知何时起,流传有你“红云见银凤,长乐泽未央”的预言,按理会受人尊重,金尊玉贵一辈子的,可阿兄难免担忧你,担忧新君不够疼你,不够护你,担忧你将来会受委屈。衡川长公主虽有错,于你,是警醒——道理简单,只要先皇在,她再怎么骄纵妄为,无论如何,到不了抄家灭族这一步。从公主,升成长公主、甚至大长公主,委屈,会一层层叠垒。所以昭昭,你明白兄长的意思吗?”
“什么?”长乐惑然。
他复剧烈地咳嗽起来,牢牢攥紧妹子的手,气若游丝,“驸马督尉,很,很重要。郑氏,虽是一等世家,但还不足以保存公主,要择,择最顶,最顶端的世家。你……你虽然同贺明章,自小一起长大,有儿时的情分。但贺氏,亦不足以保存……保存公主,选裴……裴氏最……最稳妥。”
言罢,太子即陷入了深深的昏迷,殿中乱作一团。
混乱中,长乐是哭着被殷恪拽出内室的。
她嚎啕推搡,“你放开我,我要守着太子哥哥。”
殷恪不为所动,扯着她的袖子,直接将她带出东宫,掼到墙角,“殿下还不清楚吗?太子为什么连太子妃都不让入内?因为山雨欲来风满楼,殿下将薨,您不在榻前,才是最安全的。”
人于疯狂之下,会失智。
长乐就是,她只知道一个执念,她要陪着她的太子哥哥,一母同胞,他是母亲留给她的惟一手足,她要守着他,护着他,谁要害他,她会冲在前面,挡住那一刀。
长乐如魔怔了一般,欲原路折返东宫,但她怎么撼得过武功一等一的殷恪,面前的人,就像那道沉沉的宫门,力如千钧,纹丝不动,决然阻隔血脉了最后一次相见。
忧思难抵,急怒攻心之下,她失手甩了殷恪一巴掌。“你别想糊弄我,我方才看见赵王来了,我看见了他眉间藏不住的喜色和急迫,宫人们都说,你救过赵王的命,你早早投诚了新王,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会相信!太子哥哥,就是被你和赵王害死的。”
如玉的脸颊,瞬间浮起五个手指印,鬓发微乱,殷恪擡眸看着他,冰冷如铁的眼眸衬出了她的癫狂。
下一瞬,长乐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她是在淑景殿的寝床上醒过来的,天擦亮,已是第二日光景。
绣枝和缀玉,红着眼眶,战战兢兢隔着锦帘禀报,半炷香前,东宫丧报,太子殿下薨逝,享年二十一岁。
长乐木噔噔地起身,任凭宫女们梳洗,换上丧服,全程是提线木偶,无悲无泣,古井无波。
临出殿前,却脚下一软,被门槛绊倒,宫女们忙不叠奔来搀她起身,急声问殿下跌痛了否。
她却怔愣楞地看着院中开得正盛黄腊,记得七岁那年,哥哥已是储君,撩起袍子,上树帮她捡纸鸢,吓坏一干随侍的宦官黄门。
他捏着纸鸢跳下树来,拍拍手上的浮灰,难得带些少年意气,“哥哥给妹子摘纸鸢,本就应当,跟太子不太子有什么关切。八十岁,也是妹妹的哥子,能为吾家幺妹,糊浆做纸鸢,上树取毽子。”
树犹在,人已逝,那一树晚梅,在早春里灼灼盛放,开得那般热闹。
她再抑制不住心头的遽痛,放声大哭起来。
丧仪繁琐而冗长,长乐浑浑噩噩,只听吩咐,拜、跪、哭、念,全按着礼部的差遣办。
跪着烧纸时,也能听到后排宫人小声私语,说缇帅不知被谁扇了一巴掌,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能受这样的羞辱。
另一宫人说,与其担心缇帅,不若担心吃了熊心豹子胆扇巴掌者,缇帅从来不是善茬,睚眦必报,从无例外,当年谏议大夫不过是多瞥了两眼缇帅缠着丝帕的右手,抄家落狱之时就独享了剜眼之刑。
还有人说,会不会是赵王掌掴,立刻被周围四五声连连否决。怎么会,缇帅救过赵王的性命,且缇帅还是陛下重臣,赵王,在缇帅面前,向来只有礼遇和巴结,怎么会有如此失智之举。
长乐跪着看火苗一点点吞噬纸钱元宝,心想,此殿皆是内眷,缇营卫是外男,自然是半分身影看不见的。
皇帝是在太子薨逝后的第三天赶回的,凝视着哭声震天的东宫和突兀耸立的棺椁,一夜苍老了十岁。
越过跪伏的人群,行至长乐面前停了下来,皇帝伸手轻抚了下长乐的发心,念念有词:“昭昭,眼睛都熬红了,回去歇息罢,有阿耶在,没人敢怠慢你哥子。”
长乐确然有些支撑不住,垂泪道好,搀着缀玉回到了淑景殿,挨着玉枕睡下去,一天一夜疏忽而过。
在这一天的时间里,皇帝革职了三名礼部官员,四名内侍管领以及杖杀了一名医正,前两者被指责丧仪安排不上心,后者则为皇帝看完东宫注后,怀疑奉药不周,耽误了太子的病情。
阖宫噤若寒蝉,天子骤失储君,泼天雷霆之怒,正是无处宣泄。所有人皆战兢万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是夷族之祸。
就在这样一个草木皆兵的时期,长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醒后,长乐给了自己一巴掌。
唬得绣枝忙拿帕子给她敷脸,又不敢问,只小声说,殿下怕是魇着了。
长乐苦笑,她没有比现下更清醒的时候了。全因这个古怪的梦。
梦里,诏狱廊火,数夜不灭,她循光走入,见殷恪斜倚石壁,云淡风轻,哪怕此刻血流如注,身陷囹圄。
三秋九月,霜寒渐起,殷恪仅着的素服单衣,裂出道道血痕,新旧不一,酷刑已过数遭。
不知是不是甩了殷恪一巴掌的愧疚,梦里,她想救殷恪离开这人间炼狱,即便,诏狱,旧往是缇营卫的辖地。
但似乎无人可以看见她,无人能听见她说话。
“殷将军,你出了何事?有何我可以相助的吗?”
殷恪自然是听不见,更不可能有回应。
她折腾半晌,徒劳。
此时,有司狱入内,面色难辨,“殷罪人,女皇陛下要见你。”
殷恪油盐不进。“臣身容有损,不符觐帝仪容,恕无法遵旨。”
引得对向审案朝臣鄙夷暗斥,“早非威风八面缇营卫主帅,还惦记纠仪的旧日勋权呐?见了女皇,昔日政敌忌惮,或有生机。如今头撞南墙,那些被他抄家夺爵的世家大族,不置其于死地,决不罢休。”
又一年秋风起,还是诏狱,殷恪缚着重重锁链,艰难却固执地推开欲要搀扶的诏狱旧属,坚持道:“最后一日,殷某想自己走出诏狱。”
刑部特拨来监刑的提牢官,两手揣袖,例行公事问:“秋斩在即,罪人可有遗言?”
一年的不见天日,殷恪的肌肤,泛着不健康的病色,呈着几乎透明的白,血色殆尽。但他仍然和缓一笑,是权柄在握时从没有的谦和。“无,女皇陛下,皇恩浩荡。”
见惯生死场面的提牢官,面无表情地在案呈结语上写下最后八字——果是佞臣,死不悔改。
刑场如何,梦中长乐未曾亲见,但杳杳听见百姓看客欢呼雀跃,观刑台前必是人山人海,围观一代佞臣伏诛。
而后时光匆匆过,三十年疏忽一瞬。一个木盒,越过重重宫禁,递到了女皇面前。
旧木朽坏,轻碰,碎裂成筛。
“什么破烂玩意,也往御前送。”总管太监斥责下人鲁莽。
珠帘响动,帘后的女皇忽然掀开帘幕,将木盒中的物什紧紧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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