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我自立囊中,不借何人锥……(2/2)
一双、两双、三双……络绎有目光偏转过来,并停止了话声,堂上安静了一瞬。
说话的是应怜。她在这么多双目光下无比局促,但垂下的薄绫袖口相扣,遮了不自觉绞紧的手。她脸面微微发红,立起了身,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向宗契眨眨眼,望望单铮,又望望赵芳庭。
单铮瞧她像瞧一个不知事的后辈甥女,方才义愤填膺,此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道:“柳娘子但说无妨。”
他们各个都盯着她,方才早已有偷偷往这处来瞄的,此时便都得了时机,毫无顾忌地望来,大多没想着她的话,却贪看那花萼含苞、粉妆玉露的一张脸,改不了贼匪粗蛮的习气,一见了好看的,便往肉里盯。
应怜无视掉那些目光,咽下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方才我们自城外来,见连营数里,军阵围得方圆水泄不通,可见数目之众。人多是好事,只是想必粮米、军饷也颇费吧?将军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上阵杀敌奋勇当先,只是不知可都熟悉后方调度、筹措粮草、抚众安民之事?日后若新打下疆土,可有合适的人选,妥善经营、开源节流?”
她说话时目光转向,看到哪里,哪里的头便低下,将一个个脑袋说成了一座座嗡嗡响的撞钟。
那些轻薄的目光一下子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从前的贼匪头子们各个面面相觑:
她说什么玩意儿?
是不是笑咱们有勇无谋?
听不懂,谁晓得。
单铮的脑袋也成了撞钟,嗡嗡响过,又觉得她似乎很有道理,先对她一番刮目相看,再望向赵芳庭,却见他眉头皱得深深,便知这切中了他的心事。
他虽从不计较这等琐事,说到粮草,却不能不管。他手底下如今万人,不填饱这一万张嘴,他们怎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娘子是说,这吴官人便是精通民生之人?”赵芳庭问。
应怜点头,心想与赵芳庭这样人打交道,果然说一会十,“我父……我家住洛京,曾听人夸赞过吴官人,道他是治民股肱之才,又因出身寒微,最是体恤百姓,经世治国,非他不可。且他如今妻女俱丧,正是孤立无依之时,咱们趁此时机,雪中送炭,不愁得不到他的忠心。”
单铮眸子亮了。
这便不是救与不救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救、怎么更快救人性命的事了。
他很清楚,“义军”这个名头,实则是他们为自己贴金。如今国之南北,多数正统大有将他们这一支部众视为贼寇、流民的;而数月来,他们所作的事也的确对得起这称呼。
瞧瞧自己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劫吴县、劫平江府、劫扬州……不是想劫,是势到如此,不得不劫。不事生产,便只能以战养战。
好在太湖浩荡,尚能滋养这万众一时。然其后如何,他不得不殚精竭虑。
“如今谁还有异议?”他想到此,愈发心热起来,仿佛上元县里关押的不是个吴官人,而是他万众大军吃饭的粮袋,“你们谁若是觉得柳娘子的话不足论,便自个站出来,给我做筹措粮草的活计!”
兄弟们各个再次低下了他们蛮勇霸道的脑袋。
英雄为五斗米折腰,不磕碜。
赵芳庭朝应怜嘿嘿一笑,目露赞赏,又向众人道:“既都无异议,那便这样定下来。救人宜早不宜迟,诸将暂听我部署:钱美、杨兴领一支斥候军先去查探前哨,三郎与宗契随后接应,可充先锋……”
他目示宗契,后者点头。
“我与鬼面将军殿后。”他一一将精锐头领大略分派完,又叮嘱林文贵,“军师在本部,辅佐单哥哥,务要使军中安稳,不得生变。”
他点到谁,目光便看向那人,相互一会意;唯瞧见鬼面人时,却眼尖发现他正向着应怜的方向,似是看她入了神。
也只一瞬。察觉到他的目光,鬼面人回了头,张牙舞爪的鬼面具之下,眸光中似乎有些什么,微不可觉地闪动了几分,冷淡地向赵芳庭点点头。
单铮的话声却打断了赵芳庭微微异样的心思,“我呢?这事里怎没我的份!”
“哥哥是头领,哪有头领冲锋陷阵的?”赵芳庭收回心神,笑道,“圣人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在本部坐镇,安定军心,这便是咱们最大的倚仗!”
单铮虽心有不满,但想着这不过是初次部署,事后仍有可调度的余地,议事厅内便不好说什么,先且这么着了。
跟着又议了些杂事,如新归附头目的居所、林江啸的遗留子弟家眷、端午军阵休整事宜等,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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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定了事后,众人散去。单铮偏留宗契,又说了几句话;应怜不便搅扰,却又不想先走,便在廊外磨磨蹭蹭,索性立住了等他。
府署自作了中军大营,并未做太多休整,只是掘去了一些娇弱的奇花,栽植了松竹等古朴刚劲的植株,仍间错点缀三五株月季、芍药等。如今正是花时,她立在翠红鲜妍畔,一时等不来人,心思又飘飞,想那两个最牵挂的人,如今正在这横竖的廊院某处,两个都想见,两个却都怯于见。
一个是李定娘,虽说离去时闹得尴尬,但毕竟是骨肉的亲人,血脉连着血脉,她遭了这样大的劫难,自己纵偏私些呢?
一个是元羲。
从前日日夜夜想见的人,不知为何,渐渐地她竟生不起再见的念头。始至如今,才知何为缘分浅薄。
两朵并蒂花,都还经不起风吹雨打;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相隔。
她指着那一朵红粉的芍药,一瓣一瓣卜着先去寻哪一个,才从定娘数到元羲,又从元羲数到定娘,转眼却见宗契已同单铮廊下而别,晴明日色浮绕在他岿巍身遭,单衣逐渐遮不住魁硕的肩背,却在腰处让了春日一缕,收束起来,勾勒得身型高大流畅,步履飒然。
有几日没见他剃发了。她忽想,赶路时不得空,这会一瞧,他青黢黢的头皮上已生了浅浅的发根,遥遥看着,像是覆了一层绒似的,硬挺里偏落着阳光,多了几分柔软。
应怜便有些手痒,突发奇想,想摸一摸他发顶,看究竟是硬是软。
只是手痒了,脸却红了。她被这突然冒出的逾越礼想法吓了一大跳。
直待宗契来到身边了,才道了声“惜奴”,她猛一转回身,满面通红地支吾,眼神游移到他头顶,又受惊似的别开,“嗯?你们、你们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