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为我世间稀,不逊明珠色……(2/2)
他们仍从来处去,一晌过了深深的林子,再望不见前路,唯有一片些微微的晶莹雪色。正愁着如何是好,却恍然又见那伫立夜雪里的崔府君庙。
应怜睫毛上也沾了雪,化作一点泪珠似的流在颊边,冰冰凉凉,见着那庙,即是一呆,忽觉这几日不过发的一场梦,否则怎梦醒时,仍是一样的光景、一样的庙。
宗契也“嗐”了声,与她想同样的事,“恐怕是上苍注定,教咱们从哪儿来,又从哪儿走。”
没辙,仍是将驴牵在庙后棚下,又见庙里头香案倒着、蒲团歪着,却自那夜擒了歹人后,便再无人来收拾,连前次残剩的火堆柴枝也还散落各处。
宗契扶起案台,拾了干柴,又添了些个,把火堆燃起来,仍像那夜一般,先给她铺了榻。
有了火,便有暖意。应怜抖落一身残雪,烘干衣上湿迹,定定瞧着他动作,只在他铺完了榻,起身时,道:“今夜你别在外头了,咱们一东一西,各自睡着便是。”
宗契踟蹰片刻,索性应下,不再扭捏,自去一角铺了草。两人便隔着火堆,拢了暖意,烘干了衣裳,各自歇下。
应怜心中萧索,怎么也睡不着,火光于墙角投下她影子,即便身子一动不动,那影儿也随着光焰摇晃个不休。
她便缓缓生起一念:好似这影,哪怕她还是那个她,变也未曾变过,而一旦身归下.贱,她这个人便再无可取之处,人见了便觉憎恶。
因又耿耿于怀,分明她做的是好事,可为何不结善果,反被人奚落欺侮至此。
便越想越深,又忆起家中遭变,苍天怎就一欺再欺,凉薄如此。
她睡不着,忽又听那边他似乎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却原来同样醒着,便轻声道:“宗契。”
“怎么?”他即刻便问,丝毫睡意也无。
应怜不过平白叫他一声,也不知为何,只觉他说一个字,她都安心,然又觉得突兀,索性寻思话头,忽想起一事,“先前在庙里,你与我讲了梅官人的事儿,说还未完,那后头是什么?”
宗契手垫在脑后,盯着庙顶崔府君巨大微晃的影子,笑了一声,“怎么,不怕了,这会又要听了?”
应怜摇摇头,却又想他没盯着瞧,便瞧不见她,便开口:“不怕。”
故事而已,他又在身边,她何来的怕。
他想了想,便续了那故事末尾与她听:
“正说到梅官人瞧见妇人真容,却原来是个死鬼,当下吓得三魂悠悠、七魄离离,口中念一声‘吓煞我也’,栽下马去,生死不知。
“这一回魂魄飘飘荡荡,也不知多久,才归得正位;一晌醒后,却见晨日照村户,这身躺在一草榻上,手足俱全,思及前事,不觉又出一阵冷汗,下了榻,原来仍在那鬼妇人家。
“梅官人两股战战,却终掩不住心中好奇,悄入内室窥看,一霎惊得再要魂飞,强自忍住了,定睛细看——你道他见着什么?”
这回他没再卖关子,应怜也没再问,只听着他最末一句。
“他见着的是:榻上枯骨低垂首,怀中犹抱胡饼余;分明留君歇一宿,桌上更还二两银。”
毕了,话已歇,余音却还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你瞧,连鬼都晓得恩当恩报呢。”久之,宗契道,“你为他伤神,却不知那都些连鬼都不如的东西,平白多出一口气罢了。”
应怜既动容,却又疑心他是改了这结尾来哄她开心,否则怎就这样应景;转而一想,真真假假,有什么所谓,总归事是假的,情是真的。
她柳惜是假的,身堕风尘却是真的。便是根刺,日日夜夜地扎,伤处也早生出一二分茧来,不至像从前那样一想到便哭哭啼啼,却反觉出一股索然无味。
“她们也不算空口白牙地诬蔑人。”她头枕着草,说与他听,倒更像自言自语,“我入过行院,在人眼中,就没什么清白了,恐怕今后再如何好,也是翻不了身的。”
寒夜里本就易生凄凉,她话中又更有一些自弃之意。宗契听得心惊,倒情愿她此时大哭一场,好过越想心越窄,面上瞧着平平常常,心里却坐下病来。
“你几时见珍珠蒙了尘,人便扔了珍珠的?”他翻过身来,侧卧在草铺,隔着火瞧她,火愈明、她愈黯,便道,“世人道失节,不过就是明珠上几点尘埃,明珠始终是明珠。你也还是你,管他闲言碎语做什么?”
他却有本事让她难过起来。好似她满心委屈烦忧闷在坚壁里,本想就这么随它去吧,他却来撬开一个缺口,一腔起伏心绪便轰然涌踏而至,叫嚣着去责怪他,谁教他好好儿地非要来管闲事,撬开那一角。
“你是出家人,本就与世俗无碍,又活得堂堂正正,谁也奈何不得你,你大可说你不在意,也劝别人不在意!”她陡然来的一股情绪,连自己也勒不住缰绳,越知他好,却越不吐不快,可真说了,却更没舒坦半分,“只因事不落在你身上,总之是我遭难、是我失了名节、是我受千夫所指!”
末了一下坐起,发泄完了,又懊悔不叠,是旁人指摘她,她怎么竟向宗契发一股邪火,蓦地又颓丧起来,懊恼得想哭,失魂落魄半晌,“我……我无心……罢了,是我的不是,我自己犯蠢,反连累师父与我一处受冻。”
思来想去,怪章杏娘、怪杨氏,甚或怪伏牛村每一个看笑话的人,到头来却都不如怪她自己。
宗契没说她是、也没说她不是,只是也起身盘坐,肩背笔挺,身后乃至高墙上,投下清晰岿巍的黑影,不动时更如山岳,凝眸也不知是望向她还是望向火。
应怜定定地瞧着他,见他意态自适,气度端稳,更有一份言语不到处的山海心胸,反衬得她心思曲折,愈发为方才自己那一通嚷嚷羞愧至极。
却听他开口:“你适才道,事不落在我身上,想来我从未与你提过我母亲。”
她一怔。
半晌忆起,模模糊糊,他似乎提过一两句。
“她在我八岁时,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后便投水自尽。”许是年深日久,伤心也伤心过了,他再谈起时,已有陈年旧事之感,“皆因我家中遭变,因一桩公案,赔尽了钱财。我父伤病交加,不治而亡;家中那时别说余财,连衣食也无着,我母便想着投奔父亲生前至交,也即是如今的师父。只是我家原籍在郑州,去五台山路遥山阻。她一路带我乞讨过去,少不得也做些违心的勾当,只为着我,才强撑到头;一旦把我托付了寺中,便只道自有去处。第二日,河中却捞起了她的尸首。”
火光依约,本是一段长事,他却概略而过,仿佛那些都只与梅官人故事一般,俱当不得真。
应怜怔怔地听,却于那明灭摇颤的火光里,似乎遥遥见着了个不大的孩子,一朝丧父离母,凄凄惶惶失了巢xue,满目陌生光景,也不知怎样挨到如今,却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却唯觉心中那裂口越破越大,堵不住了,便任由它去,随着泪一起流出来。
“年幼时我不大懂,她为何又要走、又要自尽;大了后逐渐懂了,却还是不懂。”他唯用“不懂”二字来道前后迥异心境,“懂的是她因迫不得已,委身于人,筹一路川资;不懂的是,她为着这迫不得已的事,宁要去自尽,也不愿留下多看我长大一日。怨她不顾念亲情,为了‘名节’舍了孩儿;又恨自己无能,不能早自立于世,拖累得她含屈赴死。如今想来,此事竟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怪只怪‘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应怜从未想过,或者说从不敢想“名节”这两个字的不是。她至多安慰过自己,活着总比死了好,万一哪日还能脱籍,到那时“名节”又回来了呢。
却万万不曾想,她没错,错的是这自古的箴言道理。
她仍是她,和从前一样好。
一时想到幽微处,竟浑如痴怔,满眼充盈火色煌煌,满心疏开郁郁块垒,水曲山复,别有世界。
“我情愿你是对的。”她透过光火,瞧见他皂白分明、熠熠清清的眼眸,喃喃张口,心潮叠起处,有了隐约的笑意,泪却更淌下来,“我是明珠。不,明珠尚有千斛,世上却只一个我,我比明珠更好,我就是我。”